朱氏迟疑了下,道:“且寻个空,姨母去渔山寻大巫问个占卜,再作计较。”
……
三天后,徐夫人的寿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寿,不但幽州诸多达贵以接邀贴登门贺寿为荣,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乐陵等地太守也不辞路遥,亲自赶到渔阳贺寿,其余不能亲自来者,差人赍礼代为转呈表意更不计其数。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国,如今的中山王刘端,算起来还是她的远房侄儿,人虽没到,也派了使者前来代为贺寿。当天又有许多民众自发来到魏家门前,隔门向徐夫人跪拜敬寿。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动,带了魏劭魏俨亲自来到大门外向民众回礼。诸多排场喜庆,不必赘述。
小乔奉为寿礼的那册手抄帛缣无量寿经,看起来颇得徐夫人的喜欢。
时纸张已出现,但质地粗陋,不经久用,正式的书籍,载体仍以简书、帛书为主。简书笨重,抄一册无量寿经,要牛拉一车才能携带,帛书轻便,但却贵重,除材质不说,抄时更不能有一笔疏忽,错了一字,整张帛缣只能作废,极费功夫。
小乔呈上的这卷无量寿经,装帧雅美,字体殊秀,经书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亲笔抄成,特意转给近旁之人观阅。客人中有渤海高恒,时下著名的一位书画大家,随渤海太守一道来渔阳为徐夫人贺寿,见帛书字,大是欣赏,称赞遒媚秀逸,结体严整,隐有大家风范。
高恒为书法大家,工书绘,擅金石,通律吕,有“渤海冠冕”的美称。他都这么称许了,剩下其余人自然更是不吝赞美。徐夫人很高兴,收回后亲自jiāo给钟媪,命她好生收起。
当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设筵席,宾客如云。正好魏家的族人里,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随魏经攻打李肃时,为了杀出血路救护幼主,自己身中数刀,回来伤重不治而死,身后留下了孤儿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经成人,与魏劭同岁,成家立业,一年前刚生了个儿子,说来也巧,生辰与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满周岁了。
徐夫人出于爱护之心,也是为了给那孩子长脸,前两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张氏过来,商议办满周岁的大礼,最后让抱过来同庆,更添喜庆热闹。
徐夫人虽说是为了增添喜庆,那孩子的祖母却也是明白人,知道这是徐夫人在荣厚相待,岂有不愿之理?欢欢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准备。到了这天中午时辰,宾客满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团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来,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周,上寿面,寿筵也就开席了。
抓周是后世的叫法,这会儿被称“试儿”,起初只在江南一带流行,如今渐渐也兴起在了北方。名字虽不同,但大体相似,其中包含着的长辈对后辈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辙。
那孩子长的虎头虎脑,小胖墩一个,穿一身新衣,被母亲放坐到了榻上,边上rǔ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书简、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贝、象牙、犀角,再远,他够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后,rǔ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边的东西。
今日客人众多,非富即贵,为保万无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来之前,早已经将孩子喂饱,又反复教他抓书简弓箭,在家时,练的十分顺利,不想突然置身于华堂,四面全是不认识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吃饱了犯困,坐那里不动,任凭rǔ母怎么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亲见状,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却就是不抓,看起来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于善意,想到生辰与自己同日,难得这样的缘分,想给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场,一开始倒没料到,况且,满堂的宾客都在等着,要这孩子抓完东西,寿筵才开。
场面这就微微尴尬了。
徐夫人见孩子母亲面露焦色,受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渐渐停了说笑,纷纷看着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里倒有点后悔,自己起头不该提这样建议,原本出于好意,倒是让人扫了兴。见那孩子母亲因为着急声色渐厉,孩子反而吓呆,隐隐有哭泣之态,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钟媪,正想示意她寻个借口将孩子抱下去,忽听自己身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子声音说道:“目中无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无yù则刚。这孩子长大,必定眼界开阔,非庸碌之辈。”
徐夫人心里一松。转头,见说话的是随伺在自己身后的小乔。没想到她竟及时替自己解了围,且这个围,解的还巧妙,不动声色之间,顿时将尴尬都化解了过去。
宾客们起先也都一怔,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点头称是,那孩子的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将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着向她叩首贺寿。
徐夫人笑容满面,叫钟媪将那孩子抱过来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见他长的白白胖胖,刚才应该确实是被吓到了而已,十分喜爱,命外堂开宴,随后独目望向小乔,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一个点头,但小乔却从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嘉许,这令她心里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从见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乔就觉得,这个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倘若她对自己的态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娶她,为的就是兖州的价值。
但徐夫人却不一样。
小乔当然也听说过徐夫人从前掌家的经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小乔对她做主让魏劭娶自己这个仇家女的举动更加感到费解了。
不过,她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徐夫人对她好。
徐夫人对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见识过魏劭和他妈的做派之后,这个老太太简直就像活菩萨下凡头上自带一圈圣光,小乔简直受宠若惊。
但那也只是限于长辈对于晚辈的一般正常态度而已,这点自知之明,小乔还是有的。
但就在刚才,事qíng仿佛有了一点新的变化。
因为她的灵光一动,化解了这个尴尬局面,小乔从徐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那带了嘉许的一瞥里,看出徐夫人对自己,应该已经多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说不高兴?
当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兴。
说老实话,她到现在还没想好五年,十年后要怎么样。
照前世的轨迹,那个魏劭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和乔家下狠手。
chūn娘之前劝她,让她婉转侍奉魏劭,说白了就是以色迷他,借此改变命运。
chūn娘对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满满,但说实话,小乔对自己却没半点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许可以勾住这世上大多数男人的心,偏偏这个魏劭,似乎属于免疫的那一小众。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说,乔家人。
她没法想象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脱光了衣服全luǒ,他会以怎样恶毒的言辞来羞rǔ她。这种极有可能落得自取其rǔ下场的高难度活儿,哪怕明天就要掉脑袋,她在实施前也需要慎重考虑一番。既然一头暂时无门,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这头上了。
现在看起来,她的运气很是不错,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小乔不由地喜欢上了在徐夫人怀里的这个小胖墩。
简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从那个要他表演给大人看的台子上一被抱下来,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马jīng神了,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模样十分的可爱。寿堂里的妇人们纷纷靠拢,竞相夸奖,又争着轮抱。
“你也来抱抱。”徐夫人忽然对小乔笑道。
时人有在试儿后轮番抱孩子的风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妇人,有沾喜生子之说。
余下妇人便都笑嘻嘻,纷纷扭头看向正在寿堂门口招呼宾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里头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两只眼睛时不时瞥小乔一眼。
小胖墩的母亲亲自抱了孩子,送到小乔手边。
小乔知道魏劭还在,瞥了眼门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乔脸上露出新妇该有的娇羞笑容,从妇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胖墩,抱稳后,逗弄了几下。
小胖墩很给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边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这时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孙了!”
一个妇人笑嘻嘻地高声添喜。
小乔含羞不语地样子,将孩子还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仿佛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门外台阶下有人在叫,他顿了一顿,转身飞快地走了。
第27章 夜话
入夜,魏府灯火通明。
已经热闹了一个白天,徐夫人年纪大了,到了这时辰,难免乏,场合上的面露完,这会儿自己先回北屋歇了,女宾也已陆续散去,剩下都是男人的应酬了。
魏劭迎来送往,从早上起一直忙碌到了现在,将近戌时末了,晚饭也没顾得上吃,送走几位远客,步履匆匆回返,行至垂花门台阶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了声“魏侯留步”,回头,认出似乎是随中山王使者而来的一个门下史,便停下了脚步。
那门下史到了魏劭面前,恭敬向他行礼,魏劭虚应,门下史奉承了几句,见魏劭似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魏侯想是不认得某了。某多年前曾效用于中山国苏家。玉楼夫人尚在闺阁时,某有幸曾见到过魏侯数面。不知魏侯可还有印象?”
魏劭微微一怔,盯了门下史一眼,顿了下,问:“何事?”
门下史看了下左右,见无人,靠近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个以细缎封口的香袋,双手奉了上去,低声道:“魏侯有所不知,某此次随同使者来渔阳,既为老夫人贺寿,也是受人所托,代传鸿书。玉楼夫人得悉魏侯大婚之喜,深感欣慰,此次原本是要亲自来渔阳,既拜老夫人,也贺魏侯新婚之喜,无奈身在洛阳,俗务缠身不得开脱,知某来渔阳,便叫某代传此书,以为恭贺。”
魏劭望着门下史手中那只jīng致刺绣的紫色缎面香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门下史见他没接,抬眼悄悄觑了一眼。
门前挂了两盏灯笼,正有夜风掠着灯笼,飘摇着一片红光。魏劭面庞也被映的笼上了一层蒙蒙的不定红光。
他仿佛在微微出神,目光幽暗,融入在周围昏阒的夜色里,有些看不清。
门下史将香袋轻轻放置于台阶侧,朝魏劭躬身,后退几步,匆匆转身要走时,听到魏劭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代我传话,劭谢过玉楼夫人的美意,余者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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