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媪看了眼朱氏,见她已经吓的瑟瑟发抖,忙请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软脚软,勉qiáng从地上爬了起来,含愧仓皇离去不提。钟媪和另个仆妇将徐夫人搀至chuáng前,躺了下去。命仆妇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见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血色,这才稍稍放心。正要问她饮食所需,忽见徐夫人缓缓张开了眼,道:“备车。我要出去。”
她的声音里虽还带着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贯的平定了。
钟媪应是。
……
魏劭送乔慈出城,回来后已过午,径直去罗钟坊。
白天罗钟坊清淡无人。他从后门而入,穿过一道青森森树木遮yīn的走廊,停在了一处清幽房舍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跨了进去。
魏俨从昨夜起就在这里了。屋子左右大窗对开,风从南北穿室而过。他盘膝坐于中间一张榻上,头发未梳,身上只着松松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双目闭着,面颊生出了一层短短的凌乱髭须,状极落魄,全无平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风流。听到门开魏劭脚步声近,慢慢睁了眼睛。见他一身诸侯正服,站在己对面,原本魁伟修长的身形被正服衬的愈发端正威凛,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与匈奴人暗中jiāo通,就这样把我留在这里,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对面,与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这样逃了,我便当我没了一个二十年的兄弟。”
魏俨不语。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斩断和匈奴的往来。则过去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过去如何,往后如何……”
魏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连我爱慕乃至背着你亵rǔ你妻之罪,你也不再与我计较了?”
他凝视着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涌出一丝暗沉的yīn霾之色,神qíng却依旧无波。
“安能将天下得罪我之人尽数杀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俨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后合:“二弟,从前我虽奉你为君侯,心底却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凭你能说出的这句话,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属!”
他一直在笑,姿态狂放,笑得眼泪都似出来。
魏劭一直看着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俨面上方才狂笑之态渐渐褪去,转头望着南窗口从树影里投入的一片斑驳树影,出神了片刻,转回头,缓缓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计较我对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计较我体里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统,只是我却只能告诉你,我是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做不成那个以佐你为天命的长兄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
“否则你是如何?”
门外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接着门便应声而开。
魏劭魏俨齐齐看去,看见徐夫人不知何时竟然拄着拐杖立于门外。两人都齐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应过来,忙起身相迎,神色略显紧张。
“祖母,你如何会来这里……”
徐夫人却没有看他。径自跨入了书房,从魏劭的身前走过,独目望着还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俨,向他走去,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则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复又bī问了一声,独目she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魏俨终于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礼,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孙俨,斗胆恳请外祖母成全于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魏劭面露怒色,额角青筋隐隐bào起。
徐夫人盯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魏俨,神色起先转怒,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渐渐地消去。
“说得好。”她说道,“你叫我成全于你。我成全于你,谁又来成全我的心?”
她的声音带着疲乏,透出了一丝无奈般的悲凉。
魏俨慢慢地抬头,对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这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你,俨儿。我的错,错不在养了你,而在我误教了你!”
魏俨沉默。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片刻后道:“俨儿,你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一个女儿。我爱她若掌上明珠。偏却不幸被匈奴王掳去抢占,三年后归来,她腹中已经孕育了你,生产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对立之人,明知日后你的身世或将会成隐患,我亦将你留下养大。这并非错。倘若重回当初你母亲生产你的那一刻,我亦会做如此决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谁,你便是我的外孙,我是绝不会将你舍弃的。我的错,在于我对你的教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汉与匈奴两立,一直以来,攻伐不断。汉人丧于匈奴铁蹄之下的冤魂无数,匈奴牧民被汉人诛杀者亦等同。我一直担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将会令你无所适从,乃至心生疑虑,是故在你小时,我将此事紧紧隐瞒。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细细说与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见你意气风发,无忧无虑,又不忍开口增你困扰。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岁,你已经追随你的舅父杀起了匈奴。那时我更向你开不了口,你与那些被你砍下了头颅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祖母怀着迟疑侥幸,而你已经长大,直至今日!”
“俨儿!我不该误教了你,让你误以为你是汉人。我当及早让你知晓,你虽有一半血统来自异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铸成之错!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惩罚外祖母的教养之错?”
徐夫人说到qíng动之处,落下双行之泪。
魏俨目中亦有隐隐泪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养无责,对我反有养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于关爱,这才乱了心神迟迟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来惩罚之说?今日之错,实在全错于我己身!与外祖母又有何gān!”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俨闭了闭眼。睁开道:“错全在我,在我血脉里的天生邪恶和不正心术!外祖母,你从不知道,从我懂事之时起,我就想为何我同姓魏,我年长了二弟,我之才gān亦得旁人认同,为何二弟天生注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这念头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如蛇般钻入我心,我纵然痛恨,却驱之不去!从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当我从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后,这恶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无法摆脱!”
徐夫人面露震惊。一旁魏劭也定定望着魏俨,神qíng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gān出众,娶妻佳人,我却有什么?”
魏俨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外祖母,我从小,你就聘请洛阳太学博士对我谆谆教授。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话,宁为jī头,不做凤尾。外祖母,是孙儿辜负了你。我父系血脉的邪恶,注定我将无法安耽于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术令我从来都做不成所谓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纵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计前嫌,我自己是无颜再留。勉qiáng留下,我也再难做回从前的那个魏俨了!我也将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孙儿求你,不如放我离开,叫我得以释放。”
“长兄!”魏劭猛地出声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魏俨转头,望着魏俨,露出一丝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风。我若天生为凶徒,便走不来那君子正道。”
他转向徐夫人,重重地叩头:“恳请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只蒙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布满了泪光,望着地上向自己叩头的魏俨:“你以为去了异族,你便真能如你所愿,从此随心所yù,为王称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虽死而无憾。”魏俨道。
魏劭猛地拔出长剑,剑尖抵向了魏俨咽喉,双目血红,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为我会活着放你去匈奴?”
魏俨闭目,宛若求死之态。
魏劭呼吸渐急,剑尖一寸寸地刺向魏俨咽喉,微微发颤。
徐夫人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道:“罢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qiáng留不下。”
魏劭霍然转头,看着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旧蕴泪,神色却渐渐变的冷凝,盯着魏俨,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拦你。人生而在世,郁郁不得志,确生不如死。往后你若愿意认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话,我要和你说个清楚。倘若有一日,你gān戈反向,助匈奴人残nüè汉人,我便是化为鬼,也绝不谅解!”
魏俨左手平放于桌案,五指摊开,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闪过,竟将小指连根斩下。
他脸色微白,小指断口血如泉涌,神色却一动不动,道:“俨以此断指发誓,外祖母有生之年,俨绝不伤汉人一丁一口!日后祖母百年,倘若俨有幸得志,汉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转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迟钝,背影在这一瞬之间,仿似已经佝偻了无数。
魏劭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怒吼一声,挥剑朝着魏俨当头就劈了下去。
魏俨依旧不动。
剑锋从他头顶斜斜擦过,一剑斩断魏俨身前那张案几一角,地上也随之慢慢飘落了一绺发丝。
“咣当”一声,魏劭掷剑于地,转身疾步而去。
第69章 7
魏俨是在当天傍晚离开渔阳的。
他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八载,而今离开,只剩一人独马。
他独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铜双狮大门之前,面朝大门双膝跪地,叩首后起身离去。
夜幕渐渐降临。魏俨牵马走过渔阳街道。街道两旁尽是急于归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边一扇半开的门前,传出妇人唤孩童入家吃饭的呼声。那孩童四五岁大,本蹲在门前抓着石子玩耍,听到母亲呼唤,应一声起来低头便跑,恰正一头撞到了魏俨身上,反弹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这个停下望着自己的大人神qíng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见到的人仿佛不同,心里感到恐惧,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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