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坐在chuáng边椅子上的海渊发声。
阿茶眨了眨眼,觉得现在应该是在惠美家里。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qíng,自己的身体烂了也回不去了,他现在待在泽方身体里,而他的泽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泽方该不会是被媳妇带走了吧,带去团圆了?想到这里,阿茶脸一扁、眉一皱,眼眶跟鼻头就红了。
他扯着手臂上点滴的管子说:
「为什么又给我弄这个东西,把它拔掉,快点。」
海渊仔细观察着这个有着他同学泽方面容的人,刚刚这个人昏迷的时候,明明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泽方,怎么醒来在讲话的时候,却成了ㄗㄔㄙ分不清的台湾国语发音。
海渊思索着不对劲的一切,并没有理会阿茶的要求。
「这里是哪里?」阿茶问了句。
「我房间。」
「你妈呢?」阿茶再问。
「她正在睡觉。」
「睡觉啊,那别吵她吧!」阿茶拨弄着手上的点滴针头,努力瞧了瞧,眼睛瞇了又张大,张大了又瞇,最后决定自己动手。
阿茶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半透明胶带撕掉,然后将针管拉出来。皮肤底下有些微的刺疼感,针管拔掉以后,针管连接着的软管里的血随即也冒了出来,阿茶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将针管随手一丢,结果血洒了满地。
「喂!」海渊脸色不是太好地朝他喊了声。「喷得四处都是血,你要擦吗?」
「叫你帮我拔,但是你又不帮我拔,我自己拔,所以就弄得都是血啰!」阿茶耸了耸肩。「我要回家去了,你记得跟你妈说要好好休息。」
「这么担心我妈gān嘛?」海渊问。
海渊印象中的泽方并不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泽方只有需要的时候会对他母亲猛献殷勤,海渊一向不喜欢那种个xing的人。
「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养大,现在又还得养第二个孩子。很辛苦的,能够当邻居说起来也是有缘分,需要帮忙的,以后就跟我说一声吧!」阿茶说着:
「对了,我的葬礼……怎样了……」
想起他跟孙子一起合办的葬礼,阿茶眼眶鼻子就又红起来。心酸酸啊!可怜的泽方才十七岁,就这样再见了!
「那些老人家弄好了。」海渊说:「骨灰坛放在寺庙里。」
「这样真的很奇怪,我死掉了,可是我还在这里,而且是用我家泽方的身体活起来。」阿茶念着念着,一路念到了楼下。
海渊原本并不想理会这个人,因为自己在学校已经被像小女生似的泽方缠怕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见这个人垂头丧气、走路还外八的背影,心里就有种莫名的骚动。
从这个人醒来到现在,都一直说自己不是泽方。海渊隐约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认识的泽方xing格并不是这样。
泽方对他的房间向来兴趣很大,更何况之前在宿舍的时候泽方只要躺上他的chuáng,要赶泽方下chuáng就得费很大力气。
但是这个人……
海渊瞇了瞇眼。
阿茶走出房门时,觉得屁股痒痒的,伸手抓了抓,裤子下方继而掉出了一小片金纸棉絮。
「唉……泽方没了……接下来叫我这个老人家怎么活啊……」阿茶自言自语地说着:「媳妇啊,怎么不一起把阿爸带走咧?留阿爸孤鸟一只活着gān什么?阿爸活了这么久,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走了,唉呦,叫泽方回来啦,我跟你们走就好,泽方明明就还那么小!」
海渊瞧阿茶说话的模样和动作,几乎和他们第一次在医院相见的模样如出一辙,心底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兴起,令他起了一阵jī皮疙瘩。
海渊闭起了眼,琢磨着该不该相信泽方的身体里头,如今住的是另一个老年人。
这时,原本已经走到楼梯口的阿茶突然又跑了回来。
阿茶头低低地盯着地上走着,一手还握着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用种十分惊奇的语气大喊着说道:
「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有一条红色的线在地上,还会动溜!」
海渊睁开眼,只见阿茶一脸矬样大吼大叫,没看见半条什么红色的线。
「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它一直动动动……」阿茶沿着红线看过去,却见到那条红线从海渊的脚边开始,慢慢地往他这里的方向迅速消失,不到半秒的时间,连他手指上刚才明明还很鲜艳的红色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啊咧?」阿茶甩了甩手,却怎么也无法再将红线甩出来。「又没了。」
「你有没有看到?」阿茶疑惑地问着海渊。
「我只看到你跑过来又跑过去!」海渊摇头。
隔壁房间传来婴儿的哭声,哇哇哇地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响着。
「连我弟都被你吵醒了。」海渊摀起耳朵,这孩子的哭声分贝之高,除了他妈以外,没人能受得了。
「拍写(对不起、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回去。」阿茶有点过意不去。「那你有事qíng就来跟我讲,我再过来。」
「这里不需要你,有事qíng我自己能够处理。」海渊说。「你照顾好你自己别烦到我妈就行了。」
「啊咦,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这样!」阿茶对海渊的语气不太满意。
海渊对他gān什么一直有敌意,不但爱瞪他,而且对他说的话也不爱搭理。惠美明明那么善良亲切,怎么生出这个怪儿子来?
海渊一定是像他的亲生老爸!对,一定是这样!
阿茶这也想起海渊那个老爸,也就是惠美的第一个老公是混黑道的,于是乎,海渊那张不曾给人好脸色的死人面孔,也有了最佳解释。
「我说话本来就这样。」海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过阿茶身边,往他母亲的房间走去。「快走吧,碍眼的家伙!」他不明白自己心里那阵骚动从何而来,只晓得尽快赶走眼前这个人,就能尽快获得清静。
海渊进到了母亲房里。
「是不是要换尿布?」惠美的房间里,海渊放低放柔的声音隐隐传来。「大便还是小便?小孩子真麻烦,吃完就拉……」
「你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拉得更多呢!」惠美轻轻笑了几声。
「我来换就好了,妳躺在chuáng上休息。」
阿茶偷偷在房门外听他们母子俩的对话。他感觉海渊其实也不是那么冷淡的人嘛,啊为什么说话老是要没礼貌到叫人火大?
拿了被痾了便便的尿布出来丢,海渊一开门,就见到阿茶那张脸。
「你怎么还没走?」海渊不悦地问道。
「就走了。」阿茶笑了两声,转身下楼。
阿茶猜测海渊莫非是那种,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为了保护自己所以用冷漠跟坚qiáng来伪装,让自己不会被欺负的小孩?
仔细想想,有点像哦!
阿茶想,海渊如果心地真的很坏,怎么会自己两次昏倒打点滴,醒来海渊都在旁边看着他?
惠美心地明明那么好,她儿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更何况这场葬礼,海渊也陪他妈一起出席,搞不好他也有帮忙筹划布置什么的。
阿茶熊熊想起来,看人不能看表面。这点道理,活到五六十岁的人了都还忘记,真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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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在大厅的灵堂已经拆掉了,剩下一些罐头篮跟花篮靠墙摆着,没人拿走。
阿茶自己一个人回到家里,面对冷清清的四堵墙壁,又忍不住鼻酸起来。
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这样想着。
连唯一的孙子也走了,如今就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个人活在人世间。
阿茶走上二楼进了房间,房间里的摆设都还是一样。但当他打开衣柜照着衣柜门板后面的穿衣镜,里头映出的却是泽方的脸、泽方的身体。
泽方的身材算标准的男生体魄,肌ròu也结实,眼睛大而有神、眉毛浓、睫毛密长,鼻子直挺挺,嘴唇则是不大不小刚好适中。
明明就是个很英俊的孩子,阿茶不懂泽方他爸都把他生得这么帅了,为什么泽方还会想变成女的。
如果不是这件事,泽方也不会想跳楼,如果不跳楼,他们也不会祖孙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面。
如果不是这件事,他更不会回魂回到孙子身体里。
不过想想如果回到自己的身体那会更恐怖吧,脑袋都烂掉脑浆也流出来了,要真是那样活起来,肯定会吓死所有人。
到时那些替他办丧事的老朋友,恐怕也会一起心脏无力陪他共同归西了。
阿茶调侃了自己一下,嘴角上扬笑了笑,随即又低头叹了口气。
他从chuáng下拿出一个生锈了的大圆形礼饼铁盒,坐在chuáng上,将铁盒的上盖打开。
盒子里头装着的是他的宝贝,他翻了翻,翻出了老婆玉蝉年轻时候的相片。
小小的黑白相片早已泛huáng,是他跟玉蝉结婚时候去相馆照的。玉蝉漂亮得很,家里又有钱,那时候是村子里的第一大美人,当她主动开始追他说要嫁他当老婆时,所有人都跌破眼镜。
他有时会认为玉蝉是那年海难死掉的大少爷投胎回来的,因为任xing的时候都一样任xing,喜欢的东西也一样,就是爱夏天聒噪乱叫的蝉。
他对玉蝉说,有种黑色的大蝉像手掌心那么大,张开的翅膀会闪七彩的光芒,而那种蝉的叫声比其它的蝉更大更响,他曾经在山里面遇过,如果他有再见到的话,绝对会抓一只回来送给她。
玉蝉只是笑了笑。
那时候他的事业正在起步,每天都忙着替客人装修房子修改管线,木工装潢做不完、墙壁油漆刷不完,忙到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玉蝉也知道他的辛苦。
后来那年年底,玉蝉生孩子的时候,孩子留了下来,她却走了。
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结婚以后的时间,他都没有好好陪过她。
盯着泛huáng的老照片,阿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老婆走了,儿子媳妇也因为车祸离开他,现在孙子也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在这栋房子里哭,没人理会,也没人安慰。
铁盒子被打翻在地上,里头他视为珍宝的东西散落一地。
儿子的结婚照片,老婆的结婚戒指,孙子换牙时掉下来的第一颗牙齿,还有一个,黑色发亮,像黑曜石般美丽的蝉蜕……
玉蝉走了以后,他去找过那种蝉了,但在山里待了整整七天,却等不到任何蝉鸣出现。黑色的蝉冬天是不出现的,他们都在冰冷的土里睡着。
从那天起,他的心也像被埋入了冷冰冰的泥土里,每天都痛着、冷着,无法自己掘土爬出地面,只是瑟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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