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茶推至他面前,淡然道:“王爷放心,今夜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也请王爷给我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
他早知我先前那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诈他罢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眼尾的皱纹密布蔓延,两鬓霜白,只有眉间仍不减威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泡茶,忽得开口,感慨般道:“十二年前,先帝受权相丁远挟制,大权旁落,丞相入仕,罢黜奸党,立志中兴。同年,吉尔格勒称帝,欲称霸天下,视大梁为囊中物,真是风雨飘摇的十年。”
我摇头道:“我哪敢与他相提并论?下官有个疑惑,还望王爷解答。”我顿了顿,道,“山顶有块巨石,正缓缓滚落。有人提出将其打碎,有人提出合力推回,但山底村民却忙着争夺财产,大打出手,您说却是为何?”
他静静凝视掌中茶杯腾出的茫茫水汽,茶针漂浮,缓缓道:“丞相,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咱们能坐在这里煮茶论道,指点江山,靠的是那群百姓吗?若要朝政稳定,须先安抚士族。你一再触动他们的利益,不是动摇国之根本吗?”
他说得没错。尽管自古以来,有着许多民贵君轻的思想,但归根结底,维持统治的还是士族,只有得到他们的拥护,王朝才能持续下去。
所谓的朝代开放,不过是贵族的开放。
所谓的人物风流,不过是名士的风流。
纵观历史,底层百姓就如机械上的齿轮,即便吱嘎作响,只要能运转,就不需维修。他们任劳任怨,任凭压榨,只要有饭吃,便绝不造反。
但经三百年搜刮,钱财逐渐流向官僚阶层,百姓没钱可榨,甚至难以生存,此时若还照过去那般,从百姓身上搜钱,活不下去的人们终会揭竿而起,将王朝倾覆。
这才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无奈苦笑道:“王爷,当时是当时,今日是今日,岂能用当时之法断今日之事?”
他不甚认同:“祖宗之法运转三百年,未出过错,你强行变法,倘若出事,试问是谁之过?”
真乃诛心之言,我竟无法反驳。
既然决心变法,就该做好失败背锅的准备。
如今的大梁表面光鲜亮丽,却已内忧外患,积重难返,谁接手便砸在谁手里。世人却不会说因为国家积弱,不会说因为敌国强盛,不会说因为政府腐朽,他们只能看到变法后亡国了,便将罪过推到变法上。
我曾以为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便能拥有更多选择,但真正踏上这条路时才明白,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
人人都说我错了,历史也记载我错了,有时连我自己也在想我是不是错了,那些七百年后的记忆,是否才是南柯一梦?
我很想说,再给我多些时间,这个国家还有救。很想说,你们并没有看到十万臣民宁死不降,惨烈牺牲的画面,没看到一个个忠烈义士无力回天时,悲凉绝望的泪,没看到我们的男人被残杀,妻女被奸/淫,子子孙孙做奴隶的凄凉,也并不知晓我们的后人,竟在自己的国家要做下等人,可以被夏人随意杀死,只需赔偿一只羊的价钱。
一条人命,一只羊。
黑暗漫长的百年统治,毁去多少文明?
只要再坚持一下,这未来或许是可以改变的,我们的后人或许就可以不用做奴隶了。我们明明拥有最灿烂的文明,有最勤劳的百姓,有最超前的智慧,明明……也曾傲立世界之巅,让万邦来朝,怎就沦落到如牛羊般任人驱使了?怎就变得麻木沉默地受人屠戮了?
我不甘心。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搁下那杯冷却的茶,轻阖杯盖,起身告辞。
夜幕低垂,长夜孤冷,狂风缭乱,将我的衣摆吹得猎猎抖动,刀割般刮在脸上,我抱紧双臂,沿着江现的命运,一路走去。
海子曾有首诗。
时隔太久,已记不分明了,好像是: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第13章 枷锁
走出王府,我的将领都在门口。
心腹见我安然无恙,回报说已将张亭秀带走,只是若要消去贱籍,恐怕燕王那边不放人。
我疲惫地按着额头道:他会放人的。
扭头忽得展颜,露出热切的微笑:诸位杰出的将领,辛苦了。夏国探子均已伏诛,还望各位加紧防备,改日一道喝酒。
他们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挨个寒暄几句,各自告辞。
我乘坐马车,令心腹在向前不远处稍停。皎洁月色下,果然看到凌墨颀秀挺拔的身影,当是等我许久。他依旧周身漆黑,与茫茫黑夜融为一体,越发衬得那张脸淬玉似的白,双目无悲无喜,透出无限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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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