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起眼皮,瘦削的面庞上忽而浮现出零星的笑意:“起码懂得用他走时喝的酒送我。”
“父皇赎罪,父皇——”
“赎罪?”穆如归把酒杯还给太子,“不必,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起身,苍老的身形不复昔日的挺拔,眼里却透出了年少时明亮的光。
他一个人向金銮殿外走去。
他要走到皇陵去,他要走到夏朝生身边去。
他这一辈子走得坎坷孤独,斩完最后一个害死夏朝生的人,便无事可做,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夏朝生的步伐。
金銮殿外下着暴雨,一如三十年前。
“他不会等我三十年。”穆如归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可我还是想去寻他,若是寻到了,便告诉他,那些仇……我都替他报了。”
细雨如织,在位三十年的暴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恍惚间,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纷纷扰扰的岁月涌上眼帘。
穆如归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见一户人家墙里种的桃树结了果,便翻墙而上,却听墙下有人惊呼:“不要——!”
他猝然回首,撞进一席明艳的火。
树下的少年着火红的骑装,脚蹬绣着祥纹的皮靴,手挽长弓,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春风拂面,桃花似雪。
穆如归一时看花了眼,只记得那少年颈侧有一点鲜红的痣,仿佛画卷中走出的精怪,勾人夺魄。
穆如归临死前,如愿又听见了那一声“不要”。
夏朝生对他说的“不要”。
“不要!”夏朝生猝然惊醒,眼前蒙着一层雾气,仿若金銮殿前的雨,怎么下也停。
他艰难地伸手,没触碰到雨水,反而抓住了灰色的流金纱。
冰冷的床纱从夏朝生的指缝间溜走,宛若消融的冰雪,他忽地打了个寒战。
雨幕尽退,世界在他眼前重新恢复了色彩。
他感受到了冷暖,感受到了伤痛,也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夏朝生一时恍惚,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流金纱,迟钝地回忆:这是他未嫁给穆如期时,镇国侯府中的卧房才会挂的床纱。
可镇国侯府早就没了。
现下又怎么会……
“小侯爷醒了吗?”细碎的人声从窗外飘来,“这药灌了三天,小侯爷怎么还是不醒?”
“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又吃了那种药丸,咱们小侯爷不会……”另一道声音弱下去,片刻又猛地提高嗓音,连“呸”了好几声,“我这张臭嘴!”
躺在床上的夏朝生睫毛微颤,不敢置信地攥紧了拳头。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天启五年,梁王突然颁布一道圣旨,赐婚于他与穆如归,朝野震动。
圣旨尚未到镇国侯府,他就骑马抢走了圣旨,手执东宫令牌,一路闯到金銮殿前,长跪不起,与太子一同恳请天子收回赐婚的圣旨。
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仅跪坏了自己的身子,也跪没了梁王对镇国侯府的信任与恩宠。
时间倒流,往事重现。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夏朝生清澈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紧的拳头不住地颤抖,重生的惊喜尚未泛起,心脏就被沉甸甸的恨意填满。
昔年,他以为陪伴自己抗婚的太子是良人,便心甘情愿地吃下改变体质的药丸,赔上整个镇国侯府,助穆如期登上皇位。
然而,等待着他的,不是年少时的爱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夏朝生困在凤栖宫中,看着穆如期另娶他人,看着镇国侯府九十八口人尽数变成午门下的冤魂。
他恨极,怨极,最后在无限自责中饮下毒酒,再用曾经最爱的佩剑自刎。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地狱中被曾今的亲人千刀万剐,却没想到,死去后看见的不是黄泉路,而是为他谋反的穆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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