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六爷不敢,他惜命。
于是,他又磕了个头,又说了一句官方万金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人没有错。”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更好的话。
比如:是太子辜负了圣人的期望;
再比如:都是底下那群奴才们居心叵测,教唆太子。
但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是,他是惜命,是想长久地活着。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软面团儿,随便给圣人揉成什么样都成。
不敢替太子骂圣人一顿,他心里已经很憋屈了。
要是再踩着太子搏圣人的好感,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乾清宫一时静默,从大太监戴权,到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娥,都在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
殿里站了这么多人,竟只能听见圣人与六皇子这父子二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六爷觉得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流进眼睛里了,要不然,他的眼珠子怎么这么涩?
然后,他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从九重玉阶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了他的身前。
“好孩子,你起来吧。”一双枯瘦的、布满了老人斑的手分别握住了六爷的双臂,用力扶他起来。
六爷哪里敢让他使劲儿?顺着他的力道就自己站起来了。
他长到快三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离的这么近,近到他一呼吸,就能闻到圣人身上那股熏香都掩盖不了的古怪味道。
——那是人上了年纪之后,身上就会散发出的腐朽的味道。
六爷突然意识到:圣人是真的老了啊!
继而,就更是为太子不值。
——圣人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呢?干嘛就非得扒着这皇位不放?
圣人的身躯已经萎缩佝偻,要看清楚六儿子的脸,还得抬头。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哭上了?”
六爷闻言,一摸脸,才发现脸上冰冰凉的不是汗,而是泪。
他赶紧捏着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圣人恕罪,臣失仪了。”
“行了,行了。”圣人接过郑赐递的手帕,仔仔细细地给六爷擦脸,语气是六爷从未享受过的温情,“咱们嫡亲的父子,弄这些虚头做什么?”
“父皇!”六爷动情地喊了一声。
直到这时,六爷才终于敢仔细看圣人一眼。
而只这一眼,就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方才的眼泪是替太子委屈不平,这会儿却是酸酸涩涩的,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滋味儿。就只觉得他们这些做儿子的真是不孝,把老父亲逼成了这副模样。
比起一个多月前没去西山的时候,圣人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他原本紧实饱满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仔细看还有新生的黑斑;原本只有几根儿白发的头发,此时已经被霜花盖满,只零星有几根儿灰黑的特别显眼。
原本圣人的身子是很健朗的,要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南巡、围猎。
可是六爷却明显感觉到,只是走了这么一段路,说了这么几句话,圣人已经微微开始气喘了。
六爷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原先只是替太子抱屈,觉得圣人对不起太子。
毕竟在这一场叛乱里,太子是输得彻底,圣人却从头到尾都稳坐钓鱼台,把他们这些儿子们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会儿真见了圣人,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死了自小照顾他的大哥,圣人又何尝不是死了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长子?
不止如此。
三皇子被圈禁,对六爷来说,那是大快人心,十分解气。
可对圣人来说,三皇子再不听话、再不成器,那也是他的儿子!
六爷只觉得有一团棉花噎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圣人说,可真到了嘴里,却只剩下了翻来覆去的“父皇”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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