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蓬别开脸。
有意还得了。熙和帝头疼地看着儿子,无奈问:“太子,王家小娘子可是有意的?”
谢彰斩钉截铁的道:“绝无此心!”王家就是心再大,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惹事,更何况,小娘子才最大的力气,怎么就笃定马球能砸着人。
孙蓬笑:“太子姐夫,那位小娘子受得哪门子的惊吓?”
谢彰gān笑,孙君良不动声色棋盘子上吃了熙和帝数子。
孙蓬眉眼一挑:“太子姐夫,马球砸的是阿姐,掉了孩子的是阿姐,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何处受的惊,竟还得要专看妇科的太医去为她看诊?”
谢彰满脸汗津津的,心知话到这儿,已经是不好再往下头接了,抬头去看熙和帝。
熙和帝见谢彰的神色,无奈摇头:“孙卿,你养了个好儿子。”
“让陛下见笑了,”孙君良掬了掬手,“臣这几个儿子闺女,唯独这个不孝子嘴皮子有几分伶俐,可惜弃文从武,没能走咱孙家该走的路子。”
孙大学士到底是肱骨之臣,孙君良又是大理寺卿,他们要为太子妃说上几句话,熙和帝如何能不给这个脸面。
只是想到“糊涂”的皇后,还有这个不见长进的太子,熙和帝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子,你糊涂了。”
“是儿臣糊涂……”
“太子妃没了一个孩子,往后你更要好生照顾她,莫要让你的那些姬妾打扰了她。”熙和帝落下一子,视线扫过连连应声的谢彰,而后看向谢忱,“大郎……”
孙蓬一怔,身旁沉默的谢忱双手合十,微微弯腰道:“贫僧法号常和。”
熙和帝的脸色显然有些晦暗,手中的棋子一时也不知该放该收。
“常和小师父。”熙和帝张了张嘴,终于改口道,“还要劳烦你给那没福气的孩子,念一念往生咒,好送他去西天极乐。”
谢忱应允,轻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孙蓬有些没料到熙和帝的反应。
前世,孙娴失去了这个孩子,当时不仅谢彰没有留在东宫照顾,就连熙和帝也并未出现,只在听闻此事后命身边的内侍赏赐了一些珍宝作为安抚。
这一回,同样的事qíng发生了,却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熙和帝最终没能和孙君良下完一盘棋,该说的话说完,便坐上轿辇回了后宫。
谢彰将熙和帝送出东宫时,孙蓬父子二人也正要告退离开。
随行的内侍微微低头,依次行过礼后,跟着轿辇离开。谢忱始终跟在熙和帝的身后,如那些内侍一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孙蓬一个不留神,就撞见谢彰看向谢忱时的眼神。
那样好似要把一个人挫骨扬灰一般bàonüè的眼神,如野shòu,如魑魅,就是不像人。
“七郎。”
孙君良忽然喊了一声。
孙蓬收回视线,抿了抿唇,突然拔腿朝着远去的谢忱追去,一边追,一边回头喊了一声:“阿爹,你先回家,我等等就回去!”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可心底就是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他去追,去追上去提醒,去告诉谢忱,有人在恨着他,请一定要当心,千万当心。
孙蓬跑了一段路,宫中来往的内侍宫女只当他有急事,并未多加阻拦。然而前头的队伍已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到最后只剩淡淡的虚影。孙蓬有些力竭,只好在长长的甬道上停下,两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息。
他虽入了鹤禁卫,可到底不是自小习武,体力总归跟不上常年锻炼的人。只这一会儿工夫,就跑得喉头发腥,有股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淡淡弥漫开。
甬道那头,有人自转角处走出,一步两步,缓缓走了过来。直到弯腰喘息时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僧人的鞋履,孙蓬这才猛地直起身:“常……”
他起得有些猛,一时眼前发黑,顷刻就要往下倒。
好在手腕被人轻轻拉住,腰上扣住一只大掌,这才没叫他往地上躺。
“七郎!?”醇和如酒的声音低沉中裹着焦急,瞬间在耳边炸响。
孙蓬站稳脚跟,牙根紧咬,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慢慢重新浮上红润:“我……没事。”
“你是在追我?”
孙蓬怔然:“是……我……我有话想同大师说。”要说的话,明明已经有了腹稿,可到了嘴边,却打了几个圈,始终转不出来。孙蓬嘴唇微颤,到最后,竟只能说一句“万事当心”。
谢忱眼底划过淡淡笑意,收回托着他手肘的手,单手行礼:“多谢。”
他的动作看着像是有些疏离,孙蓬觉得心里突的空了一个缺,下意识又往前走了几步。
“我……我过几日去寺里看你。”孙蓬说完话,暗暗咽了口唾沫,勉qiáng回了个不成样的合十礼,转身就跑。
谢忱一时有些出神,目光望向他跑走的方向,见人一个不留神撞上了拐弯过来的内侍,手忙脚乱帮人捡东西的模样,又淘气又好笑,忍不住眉峰微挑,眼底闪过笑意。
原来,在没遭那些磨难之前,他竟还是和儿时一般的xingqíng。
*****
孙府的规矩,是老辈人代代流传下来的,夜里用膳无意外总是要在一处,为的就是互相说说话,不至于一回来,就各自关在自己小屋内闷头不说话。
只是今日这顿饭,饭桌上无一人说话,静悄悄的吃完,又静悄悄的离桌。
女眷们纷纷去了老夫人处,多半是打听孙娴的事qíng。
而府内能说得上话的男丁,则聚集在了外书房。
外书房是孙府老太爷孙大学士的地方。孙府的幕僚和入朝为官的男丁,时常会聚在此处说话。
孙蓬年纪尚小,并未得老太爷的允许进外书房议事。
今晚的外书房内,除却孙家几位郎君,便都是孙府的幕僚。
孙蓬第一次,走进了孙老太爷的书房。
三叔最先见着孙蓬,笑道:“七郎怎么来了?”
孙蓬恭敬的行礼:“有件事,要说与祖父,还有各位叔伯们听。”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孙君良坐在一旁,闻声看了看老太爷,这才回头对孙蓬道:“何事?”
孙蓬犹豫了一下,终究开口道:“太子私设yín祠,掳掠少女,用于享乐,恐有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关于“yín祠”,一般是指不正规的小寺庙,老百姓自己随便建的,随随便便供奉的没名没地位的小神的寺庙。不是直接gān那什么的地方。
第9章 【零玖】人不知
孙蓬的声音落下,外书房内所有人就如同被平地惊雷砸中,一时间瞪圆了眼睛。
老太爷官居大学士多年,又是朝中老臣,向来无论外头如何天崩地裂,总能镇定自若。然而此时,老太爷的神qíng也并不大好。“七郎!你再说一遍?”
老太爷的目光十分锐利,孙蓬眉头一皱,直起腰,将方才的话再度说了一遍:“太子在京城外偷偷设立yín祠,明面上不过只是滥建的祠庙,实际却命手下人掳掠少女,专供自己与旁人享乐。此事牵涉甚广,但放任不管,只怕会令更多无辜少女身陷囫囵。”
三叔孙君青醒过神来,当即起身道:“门外诸人退出院门!”
平日里侍奉老太爷的庶仆原只在外书房门外一丈左右站着,听见书房内传来的声音,顷刻间带着所有人退出院门。一时书房外,只剩夜里虫鸣声。
见门外下人散尽,孙君青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回过头道:“人都已经出去了。”
老太爷摸着胡子,微微颔首,目光炯炯,丝毫不像老者:“七郎,此事你从何得知?”
孙蓬自是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他亲生经历过的事qíng,他想了想,心中五味陈杂:“此事孙儿也是无意中才听太子说了那一耳朵,太子势大,想要查,光靠孙儿的力量不够。”
老太爷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此事,你有多少把握是真?”
孙蓬沉默。外书房内,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的这一句话,注定是要将整个孙府捆绑在一起的。
“九成。”
其实应该是十成。但孙蓬除却知晓宝应四年,太子私设yín祠一事曝光天下,为推卸责任,将所有的事qíng都推给了曾无意间助他一臂之力的自己,导致孙府惨遭牵连外,他一无所知。
“九成。”老太爷勾起嘴角,“七郎,孙家的生生死死是绑在一起的。”
“孙儿知道。”
“倘若此事是真,影响之大,将不光只是太子一人,所有与太子有所往来的官员,都会成为怀疑对象,届时整个京城都会jī犬不宁。你阿姐更可能因此遭到太子的轻慢……”
“但倘若孙儿今日不说此事,祖父也将此事瞒下不报。阿姐的太子妃之位可保,满京城亦能继续歌舞升平,但那些被人掳掠,与家人失散,失去贞洁,失去自由的小娘子们,又该如何是好?”
孙蓬说话时,qiáng忍着身上的战栗。
他时至今日,也想不明白,谢彰究竟用了什么理由,才将掳掠少女,私设yín祠的罪名推诿到他和孙府的头上。
但孙家人的惨死,已深刻入记忆,以至于他自重生以来,几乎没有一晚好好入睡过,只要闭上眼就……就都是那些殷红的画面。
“既然如此,”老太爷扭头看向孙君良,“去,派人暗中调查,如果确有此事,搜罗证据,上禀陛下。”
孙君良点头:“儿明白。”
孙君青似乎有些担心,忍不住追问:“陛下当真会……”
老太爷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孙蓬的身上:“此事牵涉甚广,陛下得知后极可能包庇太子。但正如七郎所说,那些无辜受到伤害的小娘子们,又招惹了谁,才落得如此境地。”
“祖父……”孙蓬张了张嘴。
老太爷看了他一眼:“七郎,回去休息吧。”
这是要他先离开的意思。孙蓬抿了抿唇,双手一掬,转身离开外书房。
房门阖上,老太爷缓缓闭上眼,叹道:“这孩子……终究长大了。”
“孙家子,除了八郎,没有谁有资格一直做个孩子。”孙君良侧目,望着紧紧关上的房门,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劲,“只是七郎说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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