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来人后,孙蓬怔了片刻,随即拱手:“常和大师。”
谢忱一身最是寻常不过的僧衣,偏生穿得要较寺中其他僧人更多几分神姿高彻来。
仿佛他越过山海,透过万千日光,跋涉而来。
孙蓬从从前就觉得,这个男人如果不入佛门,大抵就会是世间最能吸引他人目光的存在。
就如他自己,也正是从朝夕相处中,渐渐被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一点一点把人记在心头,从此放不下,忘不掉。
“山中小寺,粗茶淡饭,不知七郎用的如何?”
“平平淡淡亦是上品。”孙蓬笑笑,视线落在谢忱的脸上。
他已经记不得幼时在宫中,偶尔与谢忱相处时的qíng景,只零星记得谢忱出家后,他几次跟随老太爷上景明寺,彼时的谢忱脸上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笑容,神色总是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万物皆已不能再扰乱心神。
现在也是这样啊。孙蓬心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谢忱双手合十:“寺中不比山下,倒是叫七郎辛苦了。”
“这有什么苦的,一年的斋菜都吃过来了。”孙蓬随口一句,抬头看了眼边上零星走过的僧人,错过了谢忱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
再回头,他突然发问:“大师是怎么遇上荀娘子的?”
谢忱的眼神有一瞬间冷厉下来,孙蓬一愣一时有些心惊:“后山有处大湖,芦蒲菱藕,huáng甲紫鳞,青凫白雁,样样皆有风光也是独一处。贫僧偶尔会去湖边坐禅。”
孙蓬一听,当即便有些明白,那荀娘子多半和前世一样,也是逃出yín祠魔窟后,慌里慌张跑进了景明寺后山。
只不过,前世是他在后山无意间捡到了荀娘子。这一世则换成了谢忱。
“荀娘子昏倒在湖边,贫僧发现时,她已半边身子入水。若是一不留神滑下,只怕多半是要溺死在后山了。”
谢忱的话当时就让孙蓬在脑海中想到了那样的画面,顿觉头皮发麻。溺死的人,模样多半腹中难看,如果发现不及时,甚至还可能膨胀。
想到荀娘子的容貌,他只能庆幸,这一回谢忱发现的及时。
俏生生的姑娘家,若是溺水而死,只怕她的家人得知后,定然会伤心yù绝。
“荀娘子早已嫁为人妇,她是被她的夫君卖给了别人。”
谢忱的声音沉冷下来,孙蓬回过神,突然快走几步走近道:“太子私设yín祠,门下有专人负责为太子的yín祠掳掠拐卖少女。大师,你说,荀娘子这事会不会……”
他说话时,与谢忱凑得有些近。等说完话,自己才恍然发觉,嘴唇近得差点就能碰触到对方的耳垂。
“咳……”孙蓬后退一步,别过脸,“此事也是我偶然听了那么一耳朵,是真是伪有待查证……”
“十有八九是真。”
谢忱神色不变,转过身去,在孙蓬看不到的地方,一双凤眼中不带一丝温度,眉宇间尽是戾气:“荀娘子只怕是从yín祠逃生的。”
身后的声音没有了。
谢忱没有回头,只迈开步子往前走,不多会儿便又听到了追赶自己的脚步声。
永徽六年,他被迫从那个位置下来。做不成太子无所谓,哪怕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他也能安然自处。然而,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为了皇祖母的千岁安康,他无奈出家,遁入空门。
但,叫一个废物执掌了那么多年的太子之位,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微微侧头,眼尾瞥见身后的少年,无声地握紧了缠绕手腕的佛珠。
他心无旁骛十二年后放在心头守护的少年,这一世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一切重蹈覆辙。
谢忱走的方向是女客厢房。论理,以他们的身份本应该避嫌,可荀娘子的身份太过特殊,有些事若是不直接询问,怕是中间会出什么岔子。
孙蓬紧紧跟在后头,不多会儿便到了女客厢房处。
冯姨娘的婢女就守在荀娘子房门外,见二人走近,忙不迭行礼。得了冯姨娘的回应,这才推开门放二人入内。
屋内,荀娘子抱膝团坐在chuáng榻一角,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颤抖,依稀能听到抽泣声。冯姨娘则坐在chuáng沿边上,一直轻声细语说着话。
“姨娘,荀娘子好些了吗?”
冯姨娘起身朝谢忱行礼:“没睡多久就醒了,之后一直哭,谁劝也不听。”叹了口气,冯姨娘把二人往边上引了引,压低声音摇头道,“只怕之前吃的苦头不小,方才银杏为她擦身,偷偷与我说,荀娘子的身上都是伤。”
孙蓬皱眉不语。
他怎么会不知道荀娘子身上有伤。前世他就托冯姨娘照顾过荀娘子,也是银杏告诉他们,荀娘子的身上有明显被人施nüè的痕迹。
但他当时以为,荀娘子已经彻底逃离了魔爪,而那个来接她的人,是她真正的家人,是来带她回家重新生活的。
哪里想到,最后一次听说荀娘子时,是她带着怒意的指证,指证他和孙家为谢彰掳掠少女。她的证词彻底成了压死骆驼的的那根稻糙,孙府除他之外,无人幸存。
孙蓬知道,孙府的事恨不得荀娘子。
说到底,是他错手将分明逃出魔窟的荀娘子,重新推进火海。她会选择指证,分明也是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丝毫不知一切都不过是误会。
“若是可以,贫僧可否请女施主将事qíng一一道来,届时也好为女施主寻求帮助。”
谢忱的声音彻底拉回了孙蓬走远的神思。回过神时,谢忱已重新站在chuáng侧,尽管荀娘子看不见,他仍旧谨慎有礼地行了一礼。
冯姨娘轻轻叹气,走到chuáng边,又低声劝说起来。
也许是劝说起了作用,荀娘子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我……与大师说过我姓荀……”
“是。女施主曾说过。”
“我……夫家姓苟,因字相似,两家自小就有来有往。我与夫君也算是青梅竹马,然而……”
荀娘子浑身发抖,冯姨娘只好歉意地看了两个男人一眼,坐上chuáng将人搂在怀中。
大概是人体的暖意终究抚平了战栗,荀娘子的声音虽还在发颤,但已能继续。
“三年前,家中遭遇天灾,阿爹阿娘病故,家里只余我一人。蒙夫君不嫌弃,娶我过门。成亲三日后回门,夫君陪我返乡为爹娘上坟。回来的途中……”
“途中如何?”
“回来的途中,他忽然将我带往别处,就那样当着我的面,将我jiāo给了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赶着申榜,所以今天的白天就发了,明天依旧是晚上老时间~
第11章 【壹壹】荀娘子
这是第一次听荀娘子说是自己的身世。孙蓬想想,前世他虽救了荀娘子,却因男女之别,并未过多打听她的遭遇,而是直接让身边的婢女照顾她,还很快就把人送还给了扮作她家人来寻的歹人。
如今,他终于坐下来,听荀娘子讲一讲她的身世和遭遇。
荀娘子出身贫寒,自小就没过多少好日子。一家人尽管衣衫破烂,但仍gāngān净净活着,不求大富大贵,能吃饱就成。
她家在乡下有几亩田地,连年天灾,收成并不好,渐渐连糊口都难了。好在还有邻里乡亲帮忙接济,才没能叫家里最小的阿弟饿死。
她家邻居姓苟,听说是在她还未出生时就搬到村里来,有一个比荀娘子年长一两岁的儿子。两家人因住得近,家中父母又聊得来,自然孩子们也就相互熟悉。
荀娘子与她的夫君就是这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三年前,荀娘子十二岁。
正是明媚的年纪。青chūn年少的小娘子如同乡下最亮眼的chūn光,吸引着很多人的注意。
但也是在这年,天降大灾,无数受灾的人家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生机。
荀娘子一家与苟家一样,不得已各自踏上了离乡之路。
长年的贫寒带给人的,从来不会是健康的体魄。
荀娘子的爹娘很快病死在路上。就连唯一的弟弟,也因饥寒jiāo迫,和爹娘一起病死了。
身无分文的荀娘子别无他法,只好跪在路边卖身。
荀娘子的容貌在村子里,虽然称不上数一数二,却也是清新秀丽。从她身前路过的行人陆陆续续停下围观,偶有不着调的上前戏弄,张口便是纳妾。
卖身葬父葬母的小娘子,从来都是被买回去为奴为婢。能做妾,对她们来说,有时候也是条出路。
怕只怕遇上那些guī公鸨母,瞧见人有几分颜色,买回去做皮ròu生意。
荀娘子几乎就要点头答应去给一个老头做妾的时候,苟家正好从旁路过。
苟小郎二话不说将人拉走,与家人一道安葬了荀娘子的家人。
“以后,你就做我的家人,咱们一起生活。别去做奴做妾,别低着头侍奉那些人。”
这年的苟小郎才十四岁,正是憧憬未来,希望能做个大英雄的年纪。
而这年的荀娘子,年纪虽小,却也已经懂得,知恩图报四个字。
“刚开始,公公婆婆还得和和气气。一家人在京城外的小村子里安顿了下来,但因为是逃难逃到小村子里的关系,并不受人待见。公公带着夫君开始给村里的大户gān活”
荀娘子说话时,身体已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后来似乎又想到什么,勉qiáng地笑了笑:“但是夫君那时候年轻气盛,怎么也不肯给人当奴才,时常与公公发生争执。后来,直接丢下家里,跑出去谋生计。”
孙蓬问:“他在外头做什么?”
荀娘子摇头道:“我不知道。公公婆婆也不知道。他小半年才回来一次,回一次就跟公公吵一次。最后一次离开,公公没多久就病倒了。”看得出来,她与公婆的感qíng并不差,提及两位老人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红:“婆婆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公公病倒后,婆婆担心的一直哭个不停。”
孙蓬又问:“没去找他?”
“能去哪找?我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从不告诉公公婆婆他在哪儿做事,每回回来都说等他赚了大钱,回来让我们过好日子。”
荀娘子话中的苟小郎,如此听来并非一开始就是个狠毒的人。但,这个男人,在做出把妻子亲手转卖前,也一定做过别的让人闻所未闻的恶行。
孙蓬深吸一口气,身侧的冯姨娘已经忍不住抱着荀娘子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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