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药。”谢忱抓着孙蓬脚掌的手一动也不动,伸手从chuáng尾摸出一双gān净的足袋,低头仔细帮他穿上,一边穿一边淡淡开口道,“你才退烧,小心别又病倒。”
“啊……好。”孙蓬咳嗽两声,老老实实地喝完药。脚上已经穿好了足袋,暖暖的,叫他有些舍不得塞进鞋子里。
手里的汤碗被谢忱接过,转身放在了禅房内的桌案上,孙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一个不留神,目光回转间就撞上了谢忱回过头来的眼眸。
孙蓬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拘谨地坐在chuáng沿上,眼帘向下,似乎专注地在竖着足袋上的针脚。
“为什么会救那个孩子?”
孙蓬蓦地抬眼,谢忱就站在他的面前。
有些话他不能说,孙蓬心里一瞬间转过许多,最后叹了口气:“徐家罪有应得,可那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不错。徐家会有今时今日,和徐大人身为太子宾客不知劝诫太子,反而为讨太子欢心,帮着太子建yín祠,掳少女,做尽天下荒诞事脱不了gān系。”谢忱微微一顿,继续道,“那个孩子也的确无辜。但年不过十四岁者,不过只是流放。你救了他,救的是他的命,但救不了他的未来,甚至连孙府都可能因此陷入麻烦……”
谢忱眸光沉沉,看着脸色苍白的孙蓬,终究是下力气说出了后头的话:“私藏犯官之后,是大罪。如果有心人运作,朝廷可视之为同党。”
“我知道,但是他太小了。”
孙蓬不可能不知道私藏小孩的事,如果被朝廷知道了,不光是熙和帝,就是谢彰,都可能会为了泄愤,杀掉小孩,甚至杀了他。
但,当他看到被奶娘抱在怀里,面孔沉静,不哭不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命运如何的小孩时,孙蓬忽然想到了自己。
徐家如今经历的一切,都本该是孙家要经历的。不同的只是徐家罪有应得,而孙家则是无辜受累。
不管如何,这些事都与那个孩子无关。他太小了,小到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长大。
“他是徐大人外室所出,一直瞒着徐夫人。府里除了徐大人身边的下人,没人知道这个小郎君的存在。徐家出事,他是唯一没当场被发现的孩子。奶娘听说徐家出事后,就带着他要逃走。可出城要查验身份,奶娘走不了,只能想方设法托了个背着菜篓子的老汉,想把小孩塞进去。”
孙蓬握了握拳头,闭上眼。
“那菜篓子能装得下小孩,可太容易被发现。我认得那个奶娘,徐家好几位小郎君都是她带的。小孩太小了,我……我不忍心,所以就”
“所以,你就把人带回来了?”
谢忱长叹一口气,眸色晦暗不明:“七郎……”
他知道孙蓬为什么会做这桩事。那年他在巷子里捡到少年的时候,也是相似的qíng况。
孙蓬这是从徐家小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
孙蓬没把小孩留在景明寺内。
孙萦睡醒来带他回城,孙蓬直接就把小孩也带上了。
小孩全名徐聿修,的确如奶娘所说是徐大人的外室子。
孙老太爷虽不赞同孙蓬半路捡个犯官之子回来,却到底心疼徐小郎君小小年纪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将人留在家里照顾。
昨夜在景明寺内,孙蓬烧了一夜,谢忱不敢给他洗澡,只简单擦了擦身就给他换上了gān净的衣裳。
回到孙府,孙蓬先是被老太爷连着父亲训了一顿,然后带着徐小郎跟老太太撒了会儿娇,完了才把小郎君托付给冯姨娘,自己一头栽进屋里已经备好的浴桶当中。
一进浴桶,温热的水便让孙蓬长舒了一口气,全身的疲惫和寒意都在这桶水中消除。
“七郎,要不要添水?”
枸杞在边上伺候着,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抬头往浴桶上砍了一眼。
大抵是因为太放松的关系,孙蓬头枕在浴桶边上,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等到孙蓬自己醒过来,浴桶里的水已经添过了几次。他qiáng打起jīng神,从浴桶里出来,穿上衣裳,披着还有些湿的头发,径直去冯姨娘那儿接徐家小郎。
孙府有多余的客房,冯姨娘也专门给安排了一间。可孙蓬怎么也放心不下。
当初他刚被谢忱救回景明寺时,也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白日里听着经文冥思,晚上伴着月色星光发呆。那之后还是谢忱发觉了他的问题,把人带到禅房陪着睡了一晚,这才让他能够闭上眼,好好的睡上一觉。
所以,他觉得,小孩也应该是同样的状态。
但六岁的徐家小郎,意外的有些老臣。孙蓬心疼地抱着他说了很久的话,怀里的小孩始终只是“嗯”了几声。
话说到后面,不管是孙蓬还是小孩都有些困了。屋子里的银炭烧得暖暖的,互相依偎在一起的身体带来暖意,也渐渐让人陷入沉睡。
睡着前,孙蓬说的最后一句话,轻轻的,却异常坚定。
“他的日子不会好过的,你信我。”
夜半时分,有人轻巧地推开了窗。黑色的人影一个gān脆利落地翻身,从窗外跃进屋子,脚步轻盈地走到了chuáng榻前。
孙蓬的chuáng并不是很宽,他的睡相从以前开始就很好,饶是chuáng上还多了一个小孩,依然不觉得碍手碍脚。相反,他就那样侧躺在chuáng上,小孩蜷缩在他的怀中,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照进屋子的月色下,能清楚地看到小孩脸上明显的泪痕。
谢忱在chuáng边站了很久,久到云层遮住了月色,又再度游走,他终于叹了口气,俯下身子,伸手抚弄过孙蓬的唇瓣,低头落下一个吻。
好闻的檀香味,令孙蓬不由自主呻。吟两下,舌头舔了舔唇瓣。湿润的嘴唇,越发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谢忱挪开眼,看着蜷缩在孙蓬怀中的小孩,伸手轻轻一点,小孩缓缓离开,露出了gān净的白嫩的脖颈。
“七郎,这孩子会成为你的拖累。”
他喃喃道,月色下,无悲无喜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瞳冷若冰霜。耳畔是孙蓬绵长的呼吸,周遭一片死寂。
他抬手,拨动了十年佛珠,誊抄了无数经文的手指慢慢拢住了小孩的脖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收紧。
小孩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纤细的脖颈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扼住喉咙。
掌下的脉搏按部就班的跳动着,丝毫不知只要这只手再用点力气,就能让小孩一睡不醒……
“咔嚓”。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谢忱骤然收回手,一个翻身,跃上屋内横梁。
他蹲在横梁上,清楚地看到有人走到房门前。房门微微动了动,纸糊的门帘上清楚地映着人影,那人似乎试图推开房门。
chuáng上的孙蓬这时候突然惊醒,几乎是在睁开眼的瞬间,他从chuáng头摸出了一只小型弩机,□□刹那间she出,穿透门帘she向来人。
“孙七郎。”
来人避开□□,微微底下身子,透过被she穿的窟窿,一只漆黑的眼睛向里张望。
横梁上,谢忱的眉头紧紧皱起。
“杨统领,”孙蓬坐在chuáng上,小孩已经惊醒,拽着他的衣角躲在身后,“杨统领不该来这。”
房门外,杨威的身影慢慢直起。月下的身影,很高很大,如鬼魅般映照在门上。
“孙七郎,你不该带这个孩子回来。”
“……”
“孙大人手里铁证如山,太子无从辩解,背后自然也碍于太子妃的颜面,不敢动孙府。但徐家不同。”
“……徐家未满十四岁者已经充军流放了。”
“是啊,流放了。都是一群十来岁的小孩,流放的途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孙七郎,把徐家的这个孽种jiāo出来吧……”
孙蓬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小孩在瑟瑟发抖,他抬手,将弩机对准房门,低吼:“杨统领,请你离开。”
房门被推动,门栓发出咯噔的声音。
“滚出去!”
门不再动了。
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孙七郎,今日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跟这个孩子还能留下活口不成?”
“滚出去……不管今晚来的是你,还是太子本人,都给我滚出去!!!”
杨威从孙府悄无声息地离开,隐入yīn影之中。
夜半的京城,更夫在远处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着。杨威在空无一人的街巷内走着,有什么东西忽然破空而来。他脚步站定,抬手摸了一把脸颊。
有血,从脸颊上一条突然被划开的口子里渗出。
“谁?”
无人应答,杨威起手握住腰侧的佩剑剑柄,脚步微动,向四周打量。
“离孙家远点。”
有人声从不知何处传来,低哑的,透着冷意。
“你是谁?”
“谁也不是。离孙家远点,不然,当心你的狗命。”
“你以为……”
杨威的话还未说话,喉间被一把冰冷的匕首紧紧贴住。刀刃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身后,是那神秘人带着隐约檀木味的气息。
“从他眼前滚开,不要再出现。”
第22章 【贰贰】豺láng虎
那晚之后,yín祠的事qíng就好像彻底告一段落了。
尽管谁都知道,所谓的徐家是主谋,不过是熙和帝为了保太子,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徐家虽然脱不了gān系,却也是背了太子好大一口黑锅。
徐聿修在孙府正式住了下来,对外只说是远亲家的孩子,家里遭了难,奶娘带着孩子过来投奔他们。
小孩本就是外室子,又被徐大人藏得严实,知qíng人并不多。谢彰尽管知道小孩的存在,也担心过小孩身上藏了什么能证明自己开设yín祠的证据,但派过一次杨威后,却意外地没再动过手。
至于杨威,自从那晚之后,孙蓬白日里当差时,每回碰到他,都会得到对方一个意味深长,明显带着打探的眼神。
大约是受到了教训,谢彰自被禁足东宫后,果真再没出来过。
直到正月初一,才叫熙和帝“开恩”,允他携太子妃出东宫一道吃宫宴,度佳节。
大褚的正月,从正月初一开始。年三十时京城内的众多衙门都已经关上了门。就连孙蓬所在的鹤禁卫,为了能过年,也早早地排好了正月期间的轮值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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