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轮值,孙蓬按照平日里的记忆,往清宁宫偏角的一处屋子走。
这冷宫里头,别的不多,多的是当年的主子们随手养随手丢弃的猫儿,有的这些年早混成了野猫,还生下了猫仔。清宁宫空着的屋子不少,元后又一贯仁厚,便有猫儿在那屋子做了窝。
孙蓬想起白日里偶尔经过瞧见的一只一瘸一拐的猫儿,怀里揣着点吃剩的鱼,就往那屋子走。
清宁宫比凤仪宫要小伤很多,但因着人口有限,整个宫殿都显得空dàngdàng的。再加上已经是深夜,孙蓬走了一会儿,明明是七月却仍旧叫他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臂膀。
不知是从哪儿chuī来的一阵风,yīn森森的,刮得人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jī皮疙瘩。
孙蓬站定,揉了把脸,迈开腿就要继续,然而顺着风,却有一股子星火味从远处飘来。
孙蓬一愣,神qíng骤变,当即迈开腿,三步并作两步,循着气味跟了过去。
感觉走了一段路,清宁宫一角废弃的水池旁,隐约能看到了点点火光。有什么东西,如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纷纷扬扬,闪闪烁烁地顺风飞舞。
他往前迈出一步,终于看清了那风中星火味的来源。
有火舌顺着风往上,不断地包裹、舔舐着市井街头随处可寻的经文。那些“萤火虫”,分明是这一整包经文被火吞噬后烧出的灰烬。
而蹲在这包经文旁的人,伛偻着腰,理应触地的衣摆被小心地收起放在腿上,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悲伤。
“尹公公,你在祭奠谁?”
孙蓬从花木浓荫处走出,视线扫过已经被火烧得看不出内容的经文,而后就着火光,将视线落在了烧经人的身上。
“孙侍卫!”
烧经人腾地站了起来,因为起的急了,衣摆突然往下掉,差点就舔上了火舌。
孙蓬伸手好意将人扶了一把,掌心下的胳膊也不知是因为夏夜的风,还是担心受怕,一直在瑟瑟发抖。
他抬眼,就着并不清楚的月光,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姓尹的这位内侍年纪在宫中已经算很大了,面容苍老。论理这样的年纪,早该离宫颐养天年了,可孙蓬记得自己当差时曾多次遇见过这位尹公公。
他年纪大了,做不得在元后身前当差的活计,大多时候就留在清宁宫的茶水房,给元后烧烧水,煮煮茶。
“宫里有规矩,这些东西不得放在宫里任何地方焚烧。尹公公这个时候究竟是在祭奠谁?”
孙蓬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尹内侍。此事实在有些蹊跷,以一个在宫里当差多年的内侍来说,这样的错误绝不会犯,因而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尹内侍做的事qíng可能会对元后或是其他人不利。
“孙侍卫,奴才也知道这宫里头的规矩,只是……只是眼见着明日就是中元节了,宫里查的严,奴才这才想着今夜给……给奴才那两个可怜见的gān闺女gān儿子烧点东西。”
尹内侍说着,眼圈泛红,背脊显得越发弓起。
这宫里的内侍哪个有了点年纪后,不会收那一两个gān儿子小徒弟的。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上了年纪的内侍注定留不下一儿半女,主子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收gān儿子。
因而,尹内侍说他有gān闺女gān儿子,孙蓬并不觉得奇怪,只是……
孙蓬低头,看了眼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的经文,蹙了蹙眉问:“他们……没了?”
尹内侍叹了口气:“没了。这宫里吃人,两个孩子都没了。孙侍卫,能听奴才说会儿话么,奴才心里闷得难受。”
尹内侍原本并不姓尹。这宫里头所有的内侍,几乎没有带着本命进宫的。入了宫,去了势,就连祖宗都可能觉得丢人,哪里还配用原本的姓氏。
尹内侍三岁被卖进宫,这姓跟的他师父,他师父原是先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先帝去世时跟着殉葬了。二十岁的时候尹内侍被调到了当时仍只是皇子的熙和帝身旁,继而又成了元后的内侍,那年他被赐名闻玉。
但这个名字,除了元后,谁也不会喊,尤其到了冷宫之后,所有人都只喊他尹内侍。
在元后身边这一待,就是几十年。当年的皇子成了皇帝,当年的王妃成了太子妃。尹内侍也到了该为自己身后事考虑的年纪。
他认了一双gān儿女。一个叫。chūn瑛,一个叫小苟子。
chūn瑛是被爹娘卖进宫里来的,和许多穷人家一样,为了筹钱给儿子娶媳妇卖了亲闺女。小苟子则是家里太穷,自个儿把自个儿卖进宫的。
两个孩子都不过才十来岁的模样,乖巧伶俐,都是好苗子。尹内侍一心想把两个孩子养好,日后自己走了,也好叫他们在宫里不受人欺负。
十多年前,元后被废,他跟随元后一起入了冷宫,两个孩子被安置在御膳房当差,日子倒过得还可以。
尹内侍不止一次地收到了两个孩子攒俸禄给他买的东西,心里越发觉得这两个孩子养对了。
哪里知道,就在宝应三年,两个孩子前后失踪。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尹内侍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托了许多人,都没能找到两个孩子。
“这宫里头吃人,每日都有人死。我知道,chūn瑛和小苟子多半是已经死了,可人死总归是有死的去处。我出过宫,去过乱葬岗,也在宫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但就是没找到两个孩子的尸体。”
尹内侍红着眼眶。他年纪已经大了,也不知还能活多久,却是连一双儿女的尸体都找不回来,便是去了yīn曹地府,也无脸和他们相认。
“中元节了,我梦见chūn瑛喊冷,小苟子哭着喊疼,我这个做gān爹的,心里疼得厉害。孙侍卫,我不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可是我心疼孩子,心疼他们到如今都还不能入土为安,我心疼啊……”
尹内侍说着说着,开始流眼泪,甚至也顾不上自称“奴才”,满心满眼都是对两个gān儿女的疼惜。
孙蓬听着心酸。
这宫里确如他所说,是个吃人的地方。宫女内侍的死,又有多少人会记挂着,甚至来年清明中元给烧点经文上一炷香祭奠。
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意外消失的蜉蝣罢了。
“孙侍卫。”
尹内侍突然抓着孙蓬的手:“孙侍卫明日是否休沐?”
孙蓬听这话,迟疑了一阵,缓缓点头。
尹内侍大喜:“明日能否请孙侍卫代我去寺里,给两个孩子点上两盏灯?”
第26章 【贰陆】往生经
七月的太阳,暑气重,还未到晌午,地面就已经被晒得滚烫。好在这山里头的风chuī来时,依稀还能带来一丝凉意,不然怕是谁也站不住脚了。
谢忱回了禅房,他的禅房向阳,到了夏日难免会有太阳从窗户晒进,只站了一会儿,额头便有一层细汗。
景明寺内的生活不比宫里,到了夏日买不着冰块降暑,冬夜也没炭火取暖。他刚来寺里时,确有不适应的时候,但堂堂太子,锦衣玉食过得,布衣蔬食也过得。
他宽衣解带,才换下背后布满汗水的僧衣,便有小沙弥跑了过来隔着门喊:“师兄,孙小郎君来啦。”
拿着僧衣的手微微一顿,谢忱直接回道:“请他过来。”
小沙弥笑嘻嘻地应声跑走,不多会儿就把人领回了禅房。
禅房的门开着,孙蓬笑着往小沙弥手里塞了一袋新出锅的热乎的素饼,迈腿往屋里走。
禅房内一片敞亮,淡淡的檀香就在鼻尖萦绕,孙蓬嗅了嗅,张口便道:“大师,我有事想——”
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孙蓬错愕地看着屋内一侧背对着自己的身躯。
月牙白的僧衣就挂在一旁,入目能见到的,是宽阔如山的背脊、健美的腰线以及双臂清晰可见的肌ròu。
这是一具极具雄xing气息的身体,一览无余的背影,每一寸的线条都显得那么结实,丝毫不能想象到,那样飘逸的僧袍笼罩着的,就是这样一具身躯。
孙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qíng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谢忱回头,套上的僧衣还能看到半块露出的胸膛。
孙蓬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是被惊到了。可说话时,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往谢忱的胸前瞥。宽大的袖口遮住手,他忍痛拧了把自己的大腿,心里来回默念“阿弥陀佛”。
这日头总归是热的,哪怕是中元节这样带了几分森然气息的日子,太阳也丝毫不见客气。
孙蓬等家里给祖先供上斋饭,得了老太爷的允许,这才出了城。只是出城上景明寺的,除了他自己,连带着还有家中的一gān女眷,冯姨娘更是连着把徐聿修和荀娘子都一并带上了山。这会儿都在前头的大雄宝殿上香。
他帮着尹内侍点了灯,抽空问过殿里的僧人,得知谢忱多半是在禅房,当即就溜了过来。
这一跑,就跑出了一身汗。
谢忱身上清慡了不少,抬眼见孙蓬被汗水沁得湿润,连鬓发都能瞧见汗液,抬手将人拉到禅房晒不着太阳的地方。
“又遇上麻烦事了?”
谢忱找出面蒲扇,站在孙蓬身前,就为他打扇。
孙蓬抬手抹了把额角的喊,笑道:“不是什么麻烦事。”说完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叹了口气,身体前倾,靠在了谢忱的身上,“昨夜当差的时候,碰到了尹内侍。”
他对谢忱别有目的,可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他都知道,他对谢忱的这份感qíng太过污秽,往前一步,便是地狱,而往后他却也舍不得。
于是他宁可选择压抑自己,只盼能让人把自己当做朋友,闲暇时愿能坐下共饮一杯茶,说上几句话,如此便足以。
只是自己有多贪心,孙蓬一直都知道,一到休沐他做的最多的事qíng,就是跑出城,跑上山,跑到谢忱的身边。
一杯茶,一副棋,哪怕只是坐上一天,也心满意足。
而如果有什么事qíng发生,更成了他上山找谢忱“开解”的理由。
他不敢去问谢忱,生怕这个已经在佛门沾染了十余年香火的男人,被他污秽的想法玷污。
尹内侍的事qíng,孙蓬从头到尾仔细地与谢忱说了一遍,完了仍有些出神,只是视线却并飘远,反而一下一下从男人的胸前掠过,再掠过。
谢忱出家前就曾与尹内侍接触过,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孙蓬说完他的事qíng,终于qiáng制自己不再去注意他的胸膛,一抬眼却撞上了谢忱晦暗不明的眼神。
52书库推荐浏览: 奶油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