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该考虑的,恐是如何应对熙和帝突然出现在此地。
能做到尚书、御史中丞及大理寺卿这等位置的,从不是什么蠢人。揣摩帝心,即便不如内侍总管这类宦臣,总也能猜到一些。
俞尚书将东宫枯井一案,目前得到的仵作验尸结果简单粗bào地陈述了一番,然而转身命人掀开了盖在事故上的布帛。
露出来的森白骨架上,多处都分布着他口中所说的生前遭人nüè打的痕迹。
熙和帝冷笑:“后宫不得gān政,太后今日的这只手,可是伸到朝堂上了!”
众人不敢答言,唯有孙君良接了一句:“太后娘娘关心则乱。”不说对,也不说错,是人都听得出来他话里头的意思。
太后在后宫之中要如何跋扈嚣张,熙和帝从来不管。那是养育他,又一手扶持他登基的女人,他为了这个女人顺心,已经做了很多事qíng。东宫此事,如若只是宫里一桩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身为皇帝,他也不好多加gān预。
可此事已传遍京城,早已不知是死几个内侍宫女如此简单而已。
百姓不会去管死的是谁,他们只知道,在犯过错的太子宫里,发现了多个惨死的尸体。无论真相如何,最大的嫌疑,就是太子。
朝堂内外,谁都知道太后宠爱太子。
那么,生怕事实真相与太子脱不了gān系的太后,关心则乱,意图gān政,也就是qíng理之中的事qíng了。
熙和帝是带景明寺的高僧过来为死者念经超度的。
他的心思不在于什么国运气运,只是希望能为这些死去的人去掉些怨气。
至于他命人拿下太后身边内侍,拒绝将尸骨jiāo给太后的人“管理”的事,不用猜也知道,只怕早已被人传回了慈英殿。
待到僧人们开始诵经,果不其然,有慈英殿的老内侍躬着身子过来,说太后要见陛下。
熙和帝气得胸闷,却也不得不丢下这里头的事,看了看与僧人站在一处的谢忱,咬牙切齿的道:“朕知道了。”
那内侍也不知是耳聋还是动作迟缓,半天都不见动静,熙和帝无奈,只好吩咐人照看好大师们,而后忍着气迈开腿就往东宫外走。
见熙和帝已走,俞尚书等人便也都各自长舒了口气。
仁君的仁,在于对百姓的仁,而不是对那些不知所谓,无理跋扈的后宫女子的仁。
熙和帝的xingqíng,于此处来看,未免过于仁厚了些。
孙蓬此时已从孙君良的身后走了出来,面对围着尸骨诵经的僧人,他皱了皱眉:“阿……大人,这些尸骨要留在宫里吗?”
孙君良摇头:“带出去。放在宫里不妥。”
“带去哪儿?”御史中丞抬眼,“刑部,还是大理寺?”
“大理寺吧。”
不到一日的功夫,井被挖到了底部,尸骨一直不断地挖出。有漆黑的,也有森白的,有男,有女,甚至还有明显身量未足的孩子。
挖井的人换了两三批,御史台的主簿到后来直接忍不住,一个转身扑到到边上的树下,倾吐腹中汹涌的胃液。
孙蓬始终没有走远,挖到后来不少人都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他卷起袖子,直接上前帮忙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接到地面上。
俞尚书和御史中丞早认出了他的身份,拍了拍孙君良的肩膀,只觉得孙家这个儿子倒是没从小娇惯,是个顶用的。
景明寺的僧人也没走,挖上来的尸骨有仵作帮忙拼接,没拼凑成一具完整的,他们就自行念了一遍往生咒。到井终于挖空,最后一具尸体也拼凑出来,他们已经念得口gān舌燥。
这一下,枯井边上拿糙席子铺开的一整块地上,满打满算,竟是摆了十四具尸体。
按照时间排下来,仵作已吃惊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尸体若是死后并未立即入土,数月至一年便可白骨化。入土后则要用上三到五年。这十四具尸体,最近的是chūn瑛,不过一年有余,想来是死后很久才被人想起丢进井中。而其余的……最长者,已有十余年。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差不多就是在如今的太子入主东宫的那年开始,这口枯井就成了藏尸的地方。
对于这个发现,所有人都沉默了。
俞尚书yīn沉着脸,狠狠一脚踹在树上,愤怒地说不出话来。
御史中丞闭上眼,背过身去长长叹息。
“大人……”孙蓬咬牙,“为什么他……”
孙君良知道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走吧。”
事qíng的真相如何,仍需要三司使全力调查。谁也不愿再多留一步,只盼着快点离开这腌臜的地方,离开这个充斥着罪恶的环境。
然而众人才走出这个偏僻的角落,就见太子神qíng焦躁地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孙蓬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与僧人同行的谢忱。
谢彰陷入了极端的尴尬中。
他身为东宫之主,却被熙和帝下旨禁足在宫中,更不得靠近枯井。此前熙和帝带了高僧前来超度,谢彰自然得了消息,可他以为请的不过是寻常的僧人。哪里知道,东宫原来的老人却突然告诉他,来人是景明寺的僧人,而谢忱也在其中。
“皇兄。”谢彰咬咬牙,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走上前,“皇兄难得进宫,不如留下用膳,孤许久未曾与皇兄聚一聚了。”
御史中丞目瞪口呆,细论起来,太子与前太子的关系可不算太好。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谢忱,一时不知他会如何决定。
谢忱的面上始终无悲无喜,似乎对于谢彰的出现并不觉得诧异。反倒是他身边的小沙弥瞪圆了眼睛有些不乐意:“师兄,你答应了出宫后要带我去吃城里最好的素斋的!”
小孩子家家的耍个小xing子,倒不惹人讨厌。谢彰生怕谢忱这时候不管不顾地走人,当即上前伸手要去摸小沙弥的脑袋:“孤的东宫里也有会做素斋的厨子,孤让他做……孤只想跟你的师兄一起用次膳。”
小沙弥没好气地躲开他,转身跑到除了师父师兄外,在场唯一认识的孙蓬身旁。
孙蓬瞳孔一缩,下意识要往后避开,却已来不及。
谢彰在看清小沙弥跑向谁后,神qíng骤变。孙蓬不好这时后退,站住脚步,冷冷地看了回去。
谢彰动了动嘴:“七郎怎么会在……”
“太子殿下。”谢忱突然道。
谢彰回头:“皇兄。”
谢忱道:“太子殿下,贫僧茹素,怕是要叨唠殿下了。”
谢忱这是答应了,谢彰再顾不上其他,当即命人去安排用膳一事,而孙蓬也趁机跟着三司使告退。
只是人才走到东宫门口,孙蓬却突然停下脚步。
孙君良看着孙蓬回头往后看,皱着眉道:“怎么了?”
孙蓬迟疑:“留大师他们在这,可以吗?”
俞尚书前脚迈出东宫门槛,闻声道:“无碍。太子殿下还不至于犯险。”
孙蓬点点头,可心底仍旧有些不放心,正犹豫着,见宫女打门口经过,忽的打定主意道:“阿爹,儿先不跟着回去了。”
“你要做什么?”
“东宫出了这等大事,阿姐定然心qíng烦闷,儿去陪陪阿姐,晚些自会出宫回府!”
孙蓬自顾自说完话,便粗粗行了一礼,扭头跑到路过的宫女前,好言好语说了几句,这才跟着人往太子妃处走。
孙君良见他如此行事,忽然觉得这右手空落落的,好像又该抓马鞭找个东西抽打几下了。
第30章 【叁零】腌臜计
东宫设宴,向来规格不小。
可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qíng,即便谢彰想要摆上排场,也得到了属官们的一致反对。
因此,谢彰今日设宴款待谢忱,一无歌舞,二无酒ròu,甚至连太子妃及良娣奉仪等人都会露脸。整一顿饭下来,只有他们兄弟三人——谢禹是用膳前谢彰特地命人从王皇后处接来的。
素斋是东宫厨房自己做的,可谢忱除了案上的一碗素羹外,其余菜品则一动也没动。
就在兄弟三人客套够了,一屋子尴尬气氛之际,坐在主位的谢彰开口问道:“皇兄可是觉得饭菜不和胃口?孤记得皇兄从前也是吃的极jīng细的。”
谢忱回说:“出家十余年,粗茶淡饭已成习惯,只是这东宫的厨子怕是不擅素斋。”
他说着轻轻挪开一只开了盖子的陶罐,说道:“这罐里头浮着一层猪油,即便是太子,也莫要用多了引起不适。”
谢彰笑脸一僵,看了看谢禹。
后者仗着年纪小,凑到谢忱的桌案旁瞥了一眼,果真瞧见他推开的陶罐内,浮着一层白花花的猪油。
谢彰的唇角当即压了一下。他早已吩咐下去,今晚给谢忱上的必须是素斋,即便不会做,上全素也可。却没料到,这帮子混账东西,竟然还敢给他惹这出差错,当下就觉得气闷。
这么一来,兄友弟恭的事,便有些被迫下了面子,撑不住了。
“皇兄此番进宫,可是打算还俗了?”
“尚未还俗的打算。”
“那皇兄何时再走?”
“陛下若觉得宫中事qíng已了,贫僧自会与师门一道出宫。太子这是不欢迎贫僧?”
“怎么会。”谢彰尴尬笑,“皇兄即便出家,也仍是孤的皇兄。皇兄愿意在宫里住多久都成。”
他这话说得太假,即便是谢禹都有些听不下去。一时间兄弟三人竟又是尴尬地不知说些什么。
等到谢禹因为喝多了汤水,起身去外头解手,谢彰忽的又问:“皇兄可是觉得孤这个太子做得过于láng狈了?”
“何为láng狈?”
“孤为继后子,若不是皇兄出家,孤理当还是皇子,日后也只能做个安乐的王爷。而皇兄,才是朝臣们所期盼的储君。孤如今只觉得这个太子之位,坐的何其艰难。”
“贫僧无意东宫。”谢忱眸光微敛,“贫僧闲云野鹤十余载,自在清静。太子是皇后子,理当做这个太子。”
“皇兄当真无意?”
“贫僧无意。”
这么直白的试探和询问,怕也只有谢彰才能做得出来。
他少时怕与谢忱比,好不容易成为了太子,一朝丢尽东宫所有谢忱曾用过的物什。
初时战战兢兢,生怕一着不慎,就叫朝臣拿了把柄。等到坐稳了太子之位,他终于有了底气,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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