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掩唇而笑,“住持高僧如今也会说这些俗话哄哀家,可见哀家真是老了。”
住持高僧闻言也不惶恐,只是一笑,道:“慧清师弟焚香沐浴三日静候太后銮驾,不知太后娘娘是否与往年一般先同他礼佛呢?”
“慧清高僧常年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总被哀家霸占着。多少贵人都埋怨哀家呢。”她笑起来,正要应下,忽而又道:“请慧清高僧稍待片刻,哀家同侄儿说会儿话,再与高僧礼佛。”
住持连忙将太后送入后院厢房。
太后稍作沐浴,拆下珠钗,对镜自顾。
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有心想用脂粉遮掩,但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便作罢了。
宁衡静候厅中,孙嬷嬷扶着太后出来,屏退左右,自己也躬身退下。
宁太后对上宁衡清明的眼睛,轻叹道:“阿衡,你可知今日哀家要与你说什么?”
“宁衡不知。”
“你知道的。”太后的眼神变得严厉,“哀家虽不忍心断了你对镇北侯世孙的qíng谊,但你却不能因此,失了分寸。”
宁衡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长生身有暗疾……我想多陪陪他。”
太后一怔。
怎么也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缘故。
她立即想到朱定北在鲜卑府遇袭濒死的消息,后辗转回到洛京,皇帝也曾派下御医看诊。当时那太医只上报那孩子没有大碍,将养一些时日便能痊愈。
她当时与皇帝一样,心中不满朱家人的小题大做,谎报病qíng,图谋世孙之位而欺瞒于君主。
如今想来,若是朱定北九死一生的消息属实,那么如此突然地好转,不知朱家是用了什么奇药。但不可避免的是,不管那药有何等的效用,将一个濒死的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定也将那孩子的根基伤透了。听宁衡的意思,恐怕那孩子的寿元……
太后又叹一声:“好好的孩子竟然……尽管如此,阿衡,你也不能与他太过亲近。留宿朱家这样的事,不可再三,你可知道了?”
宁衡面无表qíng,迎上太后的目光点了点头。
太后起身赴慧清高僧处礼佛后,宁衡脸上才有了些复杂的神色。
并非他故意引导,而是……他舍不得。
有太后告诫在前,他还屡屡借宿镇北侯府,不正是等着太后有此一训么。如今太后知晓了,皇帝自然也明了于心。
一个寿元不继,身有暗疾的镇北侯世孙,对他们来说应该足够放心了吧。
第27章 祖孙夜谈
贞元二十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开年未出正月,便有丽嫔诞下死胎这一大凶之事。二月,皇后涉嫌毒杀皇嗣而获罪,褫夺凤印,禁足坤宁宫。
三日后,变故再生。
贵妃huáng氏同淑妃阮氏,先后被查出送与丽嫔不利子嗣的布匹和药材,被皇帝斥责,同样禁足宫中。事关皇族子嗣,又牵涉皇后与两位一品妃,皇帝不得不全力彻查此事。
帝王雷霆之怒,朝臣们一时都安分许多。
皇后获罪,贞元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朝臣们也才泾渭分明,敢论是非。但贵妃,淑妃不同,皇帝对此二人一向恩宠有加,况且她二人的娘家更是不能轻动,洛京朝臣们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谁都不会触这个霉头。
镇北侯府,前院书房。
老侯爷对着边防布军图唉声叹气,静了一会儿,高声问守在门外的管家朱三道:“长生睡了吗?”
朱三恭声道:“小侯爷用过晚膳便和老夫人商量整治商铺的事,此时约莫已经回院中了,老奴这就派人去看看。”
带兵打仗老侯爷宝刀未老,但这铺子营生老侯爷还真cha不上手。心想自己堂堂一品大元帅,竟然没留下点家底让孙儿继承,不由更是满面愁容。暗骂: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给他一个世袭的侯爵怎么不给他添置家底?这不是存心难为他么,什么时候听说过老朱家除了打仗还能gān别的?
没一会儿,朱三在门外说道:“元帅,小侯爷往这边来了。”
老侯爷看了看时辰,稍稍放心了些——自从宁衡特意jiāo代过,老侯爷每晚都盯着朱定北睡觉的时辰,可不敢再让他自己在院子里胡作非为。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老侯爷开门,才迎出去没两步就见朱定北三步并作两步走来。
“阿爷。”
“小兔崽子什么事,瞧给你急的。咱们老朱家的儿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多跟老子学着点。”
老侯爷收了收脸上的神色,老神在在道。
朱定北没接这茬,坐下便道:“我听祖母说,皇帝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曾向圣上求娶过一个女子,后来死于非命了?”
老侯爷没料到他竟会说起这种陈年旧事,嘟囔了声:“妇道人家和孙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忙让朱三关上门,守在门外。
“这事我知道得还没你祖母清楚,那时我奉命回来,陛下已经被立为太子,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女眷在。不过,是有听闻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倾慕于一女子,也得了先皇允准待弱冠就迎娶她。后来那人便再无音讯,陛下似乎认定她的死和皇后有关,因此这些年对皇后十分冷淡。”
朱定北追问:“那女子是什么身份,阿爷可知?”
老侯爷摆摆手,“老子带兵在外,连你祖母的手都摸不到呢,谁还管这些皇子皇孙后院里那档事?”
他嗤了一声,对此老怀不满。
“难道就没有人对那女子好奇么?”
老夫人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除此之外,那女子的姓名出身一无所知,他才想着询问老侯爷。
“那时候,谁有心思好奇一个死人。自己家死的孩子都不够他们哭的。”
老侯爷说了一句,等那些人从丧子之痛回过神来,要在新朝站稳脚跟就够他们劳心劳力。之后就算有人想起这位神秘女子来,对方早就香消玉殒,少有的几个知qíng人都守口如瓶,这便也成了一个无头公案了。
“哦。”朱定北应了一声,拇指磨着食指指盖不知在想什么。
老侯爷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瘦弱的肩膀,叹息道:“长生,你在想什么?这些事qíng与我们并无关系。”
朱定北回神,抬眼看他,满目戏谑。
“我可不能像你老光棍一个,总得给我的世子摸清这洛京的浑水,若都跟我似的满眼抓瞎,不让人笑话呐。”
老侯爷老脸一红,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虎着脸道:“兔崽子敢拿老子开涮,胆儿肥了啊!”
心里却因为朱定北这一句话心绪不定。
是啊,他不能再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规看现在的形势了。只要朱家军在一天,镇北侯府在一天,这个一品军侯之位就会一直延续下去。他老了从战场上退下来也没几年好活,可以对朝局上的风云视若无睹,但下面的子孙还要承受这份业障,给皇帝吃下这颗定心丸。
他们老朱家的血脉,总要有人困锁于这四方的洛京之中啊。如此境地,他又有什么底气置身事外呢。
老侯爷想了想,问他:“你都琢磨了些什么,说来给阿爷参谋参谋。”
朱定北煞有介事地感慨:“洛京人的心眼太多了。”
“就拿这一次丽嫔丧子来说,那么多太医日日请平安脉,也没见谁说她这胎不好。生出死胎,肯定有人搞鬼。之前说是皇后吧,那事qíng还不算糟糕。现在又把贵妃和淑妃扯进来,事qíng不就乱套了吗?”
朱定北说。
“皇后我不敢说,但是那个huáng贵妃和阮淑妃,一个是凉州州牧的女儿,一个是宁州州牧家的,动谁也不能动他们吧。”
老侯爷没想到他已经想到这么深了,赞许道:“不愧是我的孙子,还是有点眼力嘛。”
他自豪地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见孙儿面露疼色,才讪讪地收回手。
咳了一声,老侯爷接着道:“咱们先说皇后。”
“其实丽嫔生产时遭了毒手,这件事皇后动手的可能xing微乎其微。你大概不知道,咱们大靖历代皇后都出身宁氏,但除了几位得了皇帝喜爱的皇后,几乎没有人有孕。就算产子也不会立为太子。”
“一则,是忌讳皇室血脉为宁氏所乱。再则,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不论生母是何人,都必须先过继到皇后名下。太后之位就是皇后囊中之物,就算有宁皇后早逝,皇帝也不会再立皇后,太子的玉碟也要记在那位皇后名下。当年圣上也是如此,他生母并不是太后。虽然咱们现在这位皇后虽然不姓宁,但规矩不会因此改变。她犯不着为难别人。”
“再说那两位皇妃。”
“没有鲜卑府之前,凉州和宁州是大靖边境两大要害之地,三面都被外族包围。尤其是凉州东边的鲜卑匈奴,西边的羌族,都是厉害好战的蛮族,老子以前就在凉州驻兵十年。”
“现在鲜卑人是被打服了,但匈奴和羌族也不是吃素的。这两州事关大靖国境安危,州牧还都是州府当地名门望族举荐上呈的人选,而非陛下考选。所以州牧虽是二品官,但咱们大靖皇帝,除了宁氏皇后之外,也会将这两州州牧的女儿纳入后宫,封高阶嫔妃。当今圣上说起来,曾祖母便出身凉州huáng氏。”
凉州如此,宁州除了羌族之外,更大大小小有三个jiāo界国,面对数百个蛮族部落,每年大小战争不断。一般科举上来的朝臣和洛京世家子弟出身的朝臣还真没本事拿捏得住局面。
不比皇后膝下凄凉,淑妃诞下皇长子,huáng贵妃有皇四子和五公主,都深得贞元皇帝爱重。
若不是皇后的身份,这两位一品妃比她来得体面太多。
朱定北按了按指盖,自言自语道:“枪指三方,到底是谁要这么做?还是说,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
他原以为是皇帝所为,但事关边境贞元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拿大靖安危开玩笑。何况,鲜卑府建府不过两年,远不到安定的时候,凉州宁州绝不能乱。
但若不是皇帝,又会是谁能将皇帝的后院搅得天翻地覆?
这些事都不能仅仅以利弊得失来定论,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人看似没有动机却也不能摒除嫌疑。
因此朱定北才会失去了判断的方向。
老侯爷也不是蠢人,可以说某些方面他比朱定北这个重活一世的少帅还要通透。
听朱定北的话,他一下子就明白,孙儿口中的螳螂是谁。
老侯爷拧了拧眉头,他不知道朱定北是怎么察觉到贞元皇帝对朱家的忌惮的,但若以这样的恶意揣度皇帝,实在不妥。虽然……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怀疑。
他并不愿意让朱定北cao心这些,他就是思虑过重才会生了心病。但想到方才朱定北那句看似戏言却饱含沉重的话,告诫孙儿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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