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祖父,意味深长道:“可见真龙天子也有打盹的时候。”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欺瞒使诈只能一时,早晚会被人发觉的。只是下棋可以复盘,人的xing命却不能重来。”
朱棣皱眉,却并未发怒,只是沉声道:“因此你建议留下纪纲一命?”
“脓包总是挑破的好,我也想知道阿爹究竟涉入多深。”
朱瞻基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果断。
“那可是你阿爹,我的亲儿子,查清楚了又能怎样!”
朱棣凝视着自己最宠爱的孙子,后者抬起头来,清澈黑眸中闪过忧伤。随即却低声道:“可我也是阿爷的嫡长孙,大明未来的继承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慢慢发红,却仍是熠熠迎视着祖父,毫不退让,“若是中间有小人作祟,离间我天家骨ròu,那我阿爹岂不是冤枉?!”
朱棣凝视着这寄以厚望的爱孙,耳边听着他口口声声“阿爹”,虽然话说得狠绝。却仍是在替太子开脱。心中顿时百味陈杂。一种复杂的酸楚和愧疚弥漫在心头。
他心头火辣辣的,垂眸半刻,终于叹道:“都依你。”
没等朱瞻基露出轻松神色,他又道:“不过。锦衣卫那边仍然要严查——他们只是皇家手里的刀,若是不是顺手,就没必要委屈自己,太祖皇帝当年也曾经裁撤缇骑。”
他顿了一顿,想起方才那个薛语所言,“锦衣卫瞒上欺下,多有民怨,况且彼辈好勇斗狠,在京城之中呼啸肆nüè。对景儿发作起来,只怕连皇城大内也要受其bī凌。”
他的脸色又yīn沉了几分,却听朱瞻基道:“他们有个年轻将官,姓沈,出身济宁侯府。急匆匆跑到西华门前有急事觐见,被淋得落汤jī似的……我让他宣完手令就赶过来,阿爷您不妨见见?”
“是他?”
朱棣立刻想起了那个端秀美貌的青年,“是他,他有什么急事?”
随即他又想起红笺所招供的“锦衣卫狠抓疑犯,准备栽赃嫁祸给汉王”,顿时眼中闪过狂怒火光,冷笑一声,“是要来告汉王的黑状吧?”
他怒不可遏的来回踱步,冷厉眼神扫向一旁的朱瞻基,原本和煦疼爱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猜忌yīn冷——
难道连瞻基都参与此事,跟他父亲沆瀣一气,要给汉王栽赃?
后者感受到他qíng绪的转变,一时愕然,不知为何他会勃然大怒。
“宣他进来,朕倒是要好好见识一下,锦衣卫都查出了些什么东西?”
朱棣的口气轻渺淡漠,却让朱瞻基背上生出冷汗来——这是他真正雷霆大怒的前兆。
“这人必定是来告你叔父的!”
朱棣冷笑之下,说起方才听到的一幕,而朱瞻基一颗心却是沉到了底,他不由的为广晟担忧起来。
广晟打马前来,没等休息就被引入觐见。
此时以是黎明时分,闷雷和闪电已经停歇,雨仍然哗哗直下,在屋檐下等待了不到一刻,浑身再次湿透。
进入房内后,广晟依礼叩见,却敏锐的发现气氛压抑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起来吧,你今日前来,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讯息要说?”
广晟用眼角余光瞥见,皇帝身旁,正站着那位太孙殿下,他面无表qíng,瞳仁最深处却闪现一道焦急光芒。
他皱着眉朝广晟摇头示意,动作微小几乎看不见,广晟心中咯噔一声,藏在袖中的密折捏得更紧,“微臣确实有急qíng上报……”
他停了一下,断然道:“有人暗中纠集人手,私铸武器,准备图谋不轨。”
一旁的朱瞻基听到这里,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他知道广晟最后的底牌,就是那道密折,上面有汉王藏匿人手私造兵器甲胄的详细证据。
原本这是个大杀器,但他却刚刚得知:有人棋高一着,提前用口供反告锦衣卫准备污蔑汉王,为太子扫清障碍。
这样一来,广晟手里的证据,就不是什么底牌大杀器,反而是他诬陷亲王的证据,是一道催命符!
朱瞻基想到这,拼命朝广晟眨眼,指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
虽然与这人才认识两个多时辰,对他的才华xingqíng却颇有投契欣赏之意。
今夜,他原本是在南内的太孙府内跟孙氏小酌,灯下看美人正是旖旎——孙氏是新封的太孙嫔,原本是他母亲太子妃张氏亲自择定的儿媳,选入宫中教养多年,与他可算是青梅竹马,同窗切磋。这么一对金玉良缘,却在正式册立太孙妃的时候平地起了波澜——钦天监竟然声称“后星直鲁也”,朱棣派人去山东地面寻访,斟酌之后决定另立胡氏女为后,原本内定的孙氏便落了空,为了不让她出宫另嫁,朱瞻基费尽心思才让她以选秀的名义留下,费尽周章才为她讨来太孙嫔的封诰。
人逢喜事jīng神慡,今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dòng房花烛夜,朱瞻基与孙氏私语盟誓,正在说着qíng话,却冷不妨屋顶一块瓦被揭开,一道人影飘然而入——
“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太孙殿下你大祸临头,竟然还有心思儿女qíng长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驾
随着这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这个美貌更胜女子的沈广晟!
当时孙氏慌乱正要叫人,朱瞻基却是觉得此人危言耸听,“本殿整日闭门读书习武,能有什么大祸?”
“我知道太孙的依仗,不在太子,而在今上。”
事关紧急,广晟也来不及跟他客套,直截了当说道:“即使太子风雨飘摇,您仍然是皇上信赖爱重的太孙,地位可以确保不坠。”
朱瞻基眉头深蹙,正要喊一声胡说,却听广晟笑道:“圣上曾言:若非有此贤媳佳孙,大儿更是不堪!这话总不会有假。”
这是朱棣亲口褒贬的话,大内禁宫之语不得外传,这人又怎么知道?
朱瞻基目光闪动,那人却深施一礼,拿出表明身份的金牌,朱瞻基一下便认了出来,他让孙氏退下,沉声问道:“你是锦衣卫之人?”
他微微一笑,少年的锐气和矜贵一闪而过,“大祸临头的人是阁下才是,怎么有闲心来我这做梁上君子?”
“锦衣卫一旦倒下,太子就要坏事,而幕后主使下一个针对的,就是太孙殿下您。”
广晟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却是犀利无比,“叔叔夺了侄子的宝座,在我们大明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啊!”
“你好大的胆子!”
当时的朱瞻基,彻底被这一句惊呆了——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说这种话——如今可还是永乐皇帝在位!
这一句在他心中引起惊涛骇làng,却也切中他内心最深的隐忧!
汉王,他的叔父……
朱瞻基眯起眼,想起了叔父那般英武而桀骜的目光,拢在袖中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我只能带你去见皇祖父,其余的,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说,朱瞻基的帮助也仅限于此了。他不能为了援救太子和锦衣卫,把自己也彻底栽进去——他唯一的依仗,就是今上的宠眷。
天家无父子,再怎样骨ròu亲qíng,也不值得他为此舍生忘死。
朱瞻基想到这,心中却是一凛——这个锦衣卫的美貌青年站在眼前,即将步入为他预设好的陷阱,朱瞻基焦急,却也无能为力。
朱棣一双鹰目扫视广晟,唇边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哦。你说有人图谋不轨。究竟是谁呢?”
他眼中的光芒残酷冷冽——只要这个年轻人说出“汉王”两字,取出那份诬陷栽赃的所谓密折,那便是坐实了红笺的口供!
太子和锦衣卫沆瀣一气,既然要对汉王下手。下一步岂不是要让他这个老父让位?!
罪无可赦!
广晟低头垂眸,恭顺答道:“是微臣的上司,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
什么?!
这一刻,朱棣霍然睁大了双目,一旁侍立的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他禁不住看向广晟怀里:那里不是藏着一道密折,历数汉王各种劣迹吗?
他连夜奔走,殚jīng竭虑费尽心血,不是为了搭救纪纲和锦衣卫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孙两人正在惊诧。却听广晟的声音稳稳传来,“微臣这几日调查,偶然得知,最近充斥朝野的疑案和流言,都是纪纲一人所为!”
“所谓太子私造甲胄、意图不轨;汉王桀骜纵容甲士行凶。都是纪纲一人散布,目的是为了让蛊惑人心,制造皇室内乱,而他本人却是跟金兰会勾结,意图谋反弑君!”
广晟口气急促的说完,重重的磕下头去,“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请万岁赶快移驾,以免不测!”
朱棣眯起眼,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这些全是纪纲一人gān的?”
“还有金兰会那群逆贼,他们联合设下此局,就是想要取您的xing命啊!”
广晟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眼眶都红了,继续叩请道:“逆贼手中可能有红夷火pào等物,一旦轰击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朱棣仍然半信半疑,老谋深算的他向来猜忌心很重,对眼前这个纪纲推重的青年才俊,他也缺乏太多的信赖,一时反而不肯离开。
“万岁,来不及了快走吧!”
广晟满头大汗的喊道,仿佛是映证他的话,下一瞬,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整座衙门都被震得晃动不已,连地面都颤抖起伏!
窗外响起连续的倒塌巨响,随即升起浓烟和火舌,有人发出惨叫声,“放pào啦,着火啦!”
小huáng门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朱棣却仍然保持镇定,他正要迈步冲出,下一轮的轰击又至——轰然巨响过后,硫磺火药的味道直冲鼻端,天旋地转之后,连这座衙门花厅也承受不住,墙面倾倒之后只柱断折,顿时便是半边残垣!
“阿爷,我们快出去!”
朱瞻基高声喊道,上前一步要搀扶朱棣,不料椽条脱落,连另一面墙都塌落下来,顿时将他压住,粉尘弥漫之下被压得严严实实!
“瞻基!”
朱棣长眉抖动,身边的一名武监见状就要冲过去救人,只听又是一声火pào声响起,那人顿时满脸是血,僵直着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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