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伯夫人是有名的长舌多嘴,仗着夫君包容,平时也是个糊涂管闲事的,她酒后神志昏沉,见周围寂静一片,还得意洋洋,以为自己一鸣惊人,“自从你家老侯爷去了,你们济宁侯府就用白绢蒙了匾额,小心谨慎到这种地步,整个京城可没第二家了——这是担心皇上还记得你家老大犯的事?”
老夫人gān咳一声,面色有些尴尬,在场的年纪略大的也都知道靖难时那场闹剧——
话说当年圣上还是燕王的身份,长驱直入杀入鲁、皖境内,随后一鼓作气就要攻占南京。老侯爷当时管着江边水陆船只巡查,因为次子沈源是燕王亲信,倒也愿意投诚做内应,带领燕王大军渡江。老侯爷当时感染风寒,就让长子沈熙去接应,没想到沈熙晚上多喝了两杯,昏头转向之下居然把先遣船队带到了守军最多的水上关卡旁,险些葬送了前面十余只船上五百多人。多亏水军统领细心,派了三批人来探个究竟,这才将自己人从激烈水战中解了围。
事后才发现,燕王朱棣本人居然就在这先遣船之上,顿时把文武大臣吓得脸色煞白,当场就昏过去几个。
真让人后怕呐——这位陛下秉持着北疆作战时身先士卒的作风,险些就被一个白痴纨绔坑死在这江上了。
这段公案由于太过尴尬和离奇,所以就没人提它了,但济宁侯沈氏从此就战战兢兢,在整个应天府的勋贵圈里都很是低调。
今上倒是没有对沈家上下降罪——一半是看在他们确实是投诚心切,不可寒了臣下的心,另一半则是给了沈源面子。但他肯定深深记得沈熙这个蠢蛋——袭爵的昭令迟迟不下,只怕也有这个原因。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陈氏如坐针毡,勉qiáng扯出一道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当年夫君是认错了方向——可怜他忠心一片却遭人误解……”
老夫人冷冷的扫了她一眼,顿时吓得她住了嘴。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一切听凭圣裁。”
她手拈佛珠,平静而坚决的说道,随即扫一眼四周各异的眼神,唇边露出一丝恬然的笑容,又道:“我们府上这爵位是太祖皇帝赐下的,后世子孙虽然不肖,但也不敢让它断绝在自己手上,否则怎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她这两句话意味深长,听入众人耳中却有不同的猜想,不管怎么说,总也舒缓了方才的紧bī气氛,大家议论纷纷,举杯就饮时,突然听到听到厅外一声响亮通禀——
“有旨意到——!”
顿时满座皆惊!
午后的日光金灿和煦,稍稍驱走北风的寒冷,广晟将皮毛领子卷高,用纱袖卷成一条蒙住口鼻,却仍觉得飞灰呛人。
这是在碾子胡同深处的一处平民宅院,平时院里落满了槐花和榆钱,前一阵却被烧成一片废墟,偏偏横梁和几处大柱半悬着不肯落下,摇摇yù坠看起来十分惊险。
“你确定东西就在这里面?”
有人象拎小jī一样扯过一个浓妆妖艳的妇人,恶狠狠bī问道。
“老卜那死鬼就是这么说的……”
那妇人流着泪颤声道,冲得脸上脂粉一道道的。
十余个黑衣缇骑旋风般的冲进去,却有人不慎把脚绊在歪着的门框上,扯动横梁就要砸下!
“小心!”
广晟大喝一声,危急时刻急急抽出一枝箭,朝着那坠落而下的长木she去!
羽箭如风,深深扎入梁身,发出沉闷的钉入声,生生将方向扭转一线,横梁擦着众人的脚跟落下,轰然一声巨响,烟雾腾起半空高!
那十多人已经吓呆了,摇摇yù坠的单膝跪地,却随即被呛得直咳嗽。
广晟顾不得尘烟弥漫,疾步冲了进去——被这么一砸,只怕找到东西的可能更加渺茫!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拼到底。
他在破烂散架的木柜chuáng橱间寻找,又徒手在灰堆里找着,终于找到一只大铁盒,已经被烧得凹凸不平。
大概就是它了!
铁盒的锁孔已经彻底扭歪,他用剑劈开,只见盒中半卷纸笺已经烧得焦黑,辨不出字迹——
“建文……花……兰”
广晟只能隐约从黑色残页上辨认出几个字,纸页被风一chuī彻底成了灰末——他的心直往下沉:线索就这么断了!
这是应天府杂役卜chūn来的家,陈设家具都极为简单,满眼望去再也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有人骂骂咧咧,“都是郭威那个猪头,看个人都盯不住,火烧起来也不知道,现在再来huáng花菜都凉了!”
郭威正是负责盯梢的锦衣卫小旗,听着这话面孔涨成紫色,“王八蛋你骂谁呢!”
一扯绣chūn刀就要冲上来。
“都别动!!!”
广晟一声bào喝,让所有人吓了一跳,都停住了脚步。
“小子你懂不懂规矩,新兵蛋子也敢喝三吆四……”
有人yīn阳怪气的嘲笑,却在听到广晟下一句时吓得脚下一软——
“地下有埋伏!”
广晟喊出这句的时候,已经感觉脚下触及到丝弦一类的东西。
见他以僵硬的姿势保持不动,其他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缇骑们立刻向后迅速退开。
“阿晟我来帮你!”
这是和他投契的李盛,拿着短刀就要上来割断。
“全部别过来,否则会引爆火器!”
广晟沉着冷静的说道,脚尖微微上提,感受丝弦的绷开角度和极限——这个动作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随即躬下身,拎起一根线,顿时吓得众人又往后退。
刀尖探入半分,手腕悬浮全不着力,以刃面平挑割开一半,只听铮的一声清响,丝弦的角度扭曲了大半个圆弧。
这声音险些吓得人一个踉跄,有人嘶哑着嗓音喊道:“喂小子,你到底行不行啊!”
话音未落就被人捂住嘴拖走——开玩笑,要是把人惊着了,大家可是要跟他一起陪葬的!
巧妙打成万字如意结的丝弦终于露出,广晟迅速想出解开的方法,此时那半根却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当的一声弹飞,地下顿时冒出火星——
第十七章 恩遇
所有人的心都悬到嗓子眼——只要火药被引燃一定会彻底炸开,那就是粉身碎骨!
说时迟那时快,广晟果断扑倒在地,用全身力量压住火星!
肌肤被烧灼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李盛失声喊道:“阿晟!”
广晟充耳不闻,额头露出细密的汗珠,他忍住剧痛,双手贴在地上,却如蝴蝶般翻飞灵巧——即使被扯得只剩下一小段,他也仍然执着的在解开如意结的机关。
火星一暗又明,引线发出哧哧的声音,惊得人胆战心惊——
下一瞬,整齐的黑色火药纸包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引线已经烧到了头!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广晟飞身跃起单腿一勾,那根坠落身旁的横梁竟然生生被挪了过来,日光照耀下,他双手飞舞挥动,将丝弦缠绕其上,随后用力朝远处一推——
只听轰隆一声震耳yù聋,木粱碎片飞溅四处,随后白炽耀目的火光bào燃而起,巨大气流将所有人冲得离地飞起,重重的摔落在地。
广晟只觉得眼前一阵火星直冒,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了,随即胸口一阵弊闷,所有的内外伤势一起发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这才略微好些。
他剧烈的喘息着,抬起头看向四周——众人都东倒西歪的爬起身来,虽然衣衫破烂láng狈,满面黛黑,但终究没有大碍。
李盛第一个跑过来把他扶起,上下端详着他,见气色还不差,这才放下心来,“好兄弟,这次可多亏了你——赶紧的,我送你去找大夫!”
广晟正要回答,突然发觉身边围满了人——这些袍泽、前辈都簇拥着他,闪亮的目光盯着他,先是沉默,随即是一声大喝——
“好小子!”
厚实的手掌拍在他肩上,那力道几乎又要让他吐血。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内容却是与他们平日冷酷狠辣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欠你这条命,今后必定还上!”
“好险啊,我老婆马上要临盆——兄弟我全家都念你的qíng!”
“我要是死了这一家都得饿死——回头让我爹给你供长生牌位!”
“兄弟你没事吧!”
一群大老爷们糙汉子围在身边聒噪,那音量简直是惊死个人——不是五百只鸭子,简直是五千只鸭子啊!
广晟捂着胸,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唇角却微微勾起了向上的弧度。
“我说沈小哥,你有伤在身,我们抬你去看大夫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喂喂,你们放开我,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走!”
“你是伤员,咱们给你特殊照顾,别客气啊!”
“喂喂,别抬我手脚啊我没伤得这么重!你们放手啊!”
现场一片嘈杂嬉闹。
“这小子倒是有趣……”
不远处的楼阁上,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颔首之下将桌上的酒盅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酒意深入肺腑,这是最烈xing香醇的“玉壶chūn”,用一百年以上的酒母封坛酿造,即使是有钱亦是很难买到,这人却随意灌在锡壶里,倒酒时还毫不吝惜的泼洒出好些。
小小的酒楼开在深巷之中,中午时分也没什么客人。温暖和煦的日光越过古拙的青檐照在靠窗的座位上,投影出星星点点的斑斓图案。桌上只放了两只小盅,一碟盐煮花生,一碟笋gān兰花豆。
二楼没几个人在,就一个伺候的小二,也靠着墙袖起手打起了盹。
对面小巷里那一阵巨大的动静,升起大片烟尘,震得地面也微微打颤,小二摇了两下,仍然不屈不挠的睡着。
“大人对他挺有兴趣?”
“一群土láng中藏着一只虎,虽然还小,獠牙和爪子都不算锋利,但也足够让我惊奇了——尤其是,这还是一只有勇有谋的小老虎。”
此人一身玄纱长袍,轻然挽着个道髻,酒到酣处,雪里千锦的纯白狐裘也随意丢在油腻的桌上——只有在他抬头展眉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狭长凤眸里那一道湛然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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