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瑶坚持要自己去,秦妈妈腿脚不便,就让碧荷跟着,悄无声息的在后花园柳树下挖个坑埋了。
月上树梢,柳条浓密,临水依依,如瑶擦一把额头的汗水,正要收起药锄回院,却听不远处糙丛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她心中一惊,低声喝问道:“谁?”
惊慌之下,脚下踩了个空,险些跌进池塘里,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扶住——
“如瑶姑娘,是我。”
她惊魂未定。抬眼看去,却映入一对沉稳柔和的黑眸。
“是你!”
如瑶惊得双眼都瞪圆了:此时已经是三更,四下幽静无人,他居然出现在这!
她脑子反应很快。随即低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嗓音微带怒意,却也没有大声叫唤的打算。
“我有点事来探望姨母……”
可怜萧越从未撒过这种谎,虽然是在暗夜中,脸庞也发红困窘。
如瑶一听就知道这话不实,但她自己也是偷偷摸摸行事,因此不yù声张,只是皱眉盯着药锄,心中忖道:居然被他看见了,这下前功尽弃,又要换个地方藏东西了。
“惊扰了你。实在对不住……”
萧越也不是笨人,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脚步。
“庄子那边,你不用担心。那两个丫鬟已经没事了。”
“我听晟堂兄说过了,多谢公子的援手之恩。”
如瑶虽然确定眼前之人并无恶意,相反还古道热肠自愿前去救援弱女,但他终究是王氏婶娘的外甥,因此仍然略存戒心,态度虽然有礼温和,神色却带着平静生疏。
萧越点了点头。yù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所谓财帛动人心,你自己要当心养病,尽量少出门给长辈请安,实在不得已。也要尽量避开如珍。”
如瑶一愣,眼中闪过感动之色——她看如珍之前跟他相处颇见亲近,他却肯为了她的安危这般直言相告。
“公子,你若真是有心,就该规劝你那好姨母……”
一旁的碧荷气不过cha嘴道。
“住口。你真是太放肆了!”
如瑶终于动怒喝斥了她,回过头来却朝着萧越裣衽福了一福,“萧公子,婢女无礼,我在这替她赔个不是。”
她不顾萧越的阻止,又福了身,“公子高义,救了我的丫鬟,也保住了先母的遗物,如瑶铭感五内,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谢。”
她目光清澈诚恳,再无方才的戒备警惕,反而更添内疚,“方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公子,本就该好好赔罪。”
夜风chuī过,卷起她月白的长衣,裙边的幽兰暗绣也在月华下熠熠生辉,映着她的面容宛如白瓷一般秀丽端庄。
萧越眨了眨眼,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极为荒谬的错误:他不该凭着第一眼的印象,就认为如珍是个清雅出尘,沉稳内秀的女子——实际上,真正符合这八个字的人,是如瑶才对!
他心中暗叹,此时却是别有酸涩滋味,朝着如瑶略一点头,留下一句保重,就匆匆离去了。
月光隐入云层之中,树梢的叶片飒飒作响,如瑶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沉默了。
“姑娘,这个人可靠吗?他毕竟是……”
碧荷心直口快,问了出声,如瑶从沉默中醒来,断然点头道:“他应该是个诚实可信的君子。”
碧荷有些不服,嘟囔道:“没想到二夫人的亲戚,竟然也有好人。”
她眼珠一转,又问:“那我们还要挖出来换个地方再埋吗?”
如瑶摇了摇头,“他以诚信对我,我不该对恩人横加猜疑。”
“要是被挖走了怎么办?”
碧荷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却见如瑶转身而去,不由得急急跟上,两人身后的柳树下泥土湿润长满杂糙,看起来与寻常没什么不同。
天色渐明,日光照亮了花园之中的池塘粼波,假山上的白石也显得透亮,两道儒服身影出现在花园里,口中吟咏背诵,彼此之间互相问答。
“广仁世弟,你这一篇策论开篇就是不凡,只是略有小瑕……”
广仁专心致志听着对方剖题,心中却感佩不已:原本他少年中举,饱受师长亲朋的赞誉,虽然没有因此而得意自满,终究还是对自己颇有些期许,但这几日与这位薛语世兄同学切磋,却终于让他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经史子集,此人无一不通,随便什么冷僻的典故都能信手拈来,对历年考官喜好的八股文章也是谙熟得头头是道,更兼为人温雅风趣,和煦可亲,与他对谈真是受益匪浅。
广仁这才明白为何父亲对此人如此推崇,不禁笑着问道:“所谓dòng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薛世兄家中可定了亲事。”
薛语略一踌躇,叹道:“原本倒是收了一家的庚帖,可惜,造化弄人,那女子……”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好逑
见他黯然神色,广仁自动猜测,替他补完了下句,“真是红颜薄命,让人唏嘘。人世如此无常,世兄还是看开些吧。”
他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世兄长我五岁,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次下场十有八九能够高中,可曾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论理,这些是该父母长辈cao心的,但薛语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太近的亲族,因此这一问并不算出格。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兄可曾有中意的人选?”
薛语闻言苦笑后叹息,“为兄痴长你几岁,却是出身清贫又一事无成,在京城又全无根基……”
“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又有诗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世兄何必如此过谦?”
广仁沉吟半晌,才将父母托付的问题说了出来,“我家中也有几位姐妹,都是爱好诗文的,平日里也略同翰墨丹青。”
少年人有些调皮的朝着薛语眨了眨眼,其中意思立刻让薛语诧异,随即摇头不已,“怎敢高攀侯府千金,不妥,这实在不妥!”
“若是能得你这位东chuáng快婿,父亲一定大为快慰,再不用对着我chuī胡子瞪眼了。”
广仁半是玩笑半认真的露出一个嫉妒的表qíng,薛语被他逗得笑出了声,虽然没有回答,却也不见拒绝之色。
广仁一看有门,含笑继续道:“我有五位姐妹,如瑶擅琴,如思擅长书法,如珍妹妹喜欢的是棋弈,更做得一手好针线,至于我同胞妹子如灿嘛,她喜欢的是……收集画卷。”
他这话说得有些亏心,前几人可算是才艺拔萃,唯有他亲妹子如灿却是素来娇惯。虽然喜欢丹青绘画,却都不能坚持苦练,只是日常喜欢收集些赏心悦目的。
薛语微微而笑,整个人宛如晨曦般隽永明华。眼中的光芒却是深邃幽然——
“琴乃古之君子,相如与文君一首凤求凰,可算是夫妇和鸣,岁月静好,不知是否有幸认识如瑶姑娘?”
薛语吃了一惊——隔房的如瑶在他印象中极为单薄,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甚至有些病弱不足,没想到薛语竟然真要与她结识?
薛语看到了他脸上的惊讶,含笑道:“乍听这里有琴友,不免有些技痒。倒是我唐突了。”
“这倒也不是,我家不是那种腐儒的家风,要想见一面倒也并非难事。”
广仁凑近他,低声道:“你刚来我家,有些事可能还不太了解——本来这家中的爵位是归我伯父袭的。这样算来如瑶算是府里女孩中身份最贵重的,但伯父行止有些……不得圣上喜欢,礼部迟迟没有回应,如今我弟弟广晟意外成了侯爷,大伯父受了刺激越发颓唐,那院子里天天在闹,只怕也顾不上如瑶妹妹了。”
因为涉及长辈和家中秘辛。因此他语多保留,但薛语是何等人物,立刻听明白了——大老爷沈熙看样子是没了希望,破罐子破摔了,成日就醇酒美人gān脆享受人生去了,什么儿女亲事。gān脆丢在一边不管了。
广仁也是生xing仁厚,不愿意说大房的是非,但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大房目前不仅失势,而且亲爹极不靠谱,若是真有意与如瑶结秦晋之好。只怕对薛语的前途有害无益。
薛语不仅失笑,“见都没见过,你就替我考虑选个好泰山了,我只是想以琴会友,还并不敢有此绮思呢。”
“那倒是无妨,我现在就去请来如瑶妹妹,我们在前面亭台赏景论琴,又轩敞又风雅,岂不是人间乐事?”
薛语暗暗赞叹广仁设想周到:他作为兄长在场,就避免了私会之嫌,又在四面见光的水边小亭里,完全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
广仁说着就离开了,薛语一人坐在亭中,独自品尝小厮斟来的香茗,临水看石,晨风轻拂,实在是别有一番惬意。
他眯起眼,似乎极为放松,心中却是思绪飞快:东厂和锦衣卫的竞争,这个月就要有个结果,谁能抢先查清案qíng,谁就将是皇帝最信赖的心腹。
而皇帝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红笺提到的神秘木盒。
世上存在这只木盒,里面藏着建文帝的讯息,这个消息是他故意让红笺招供出来,让皇帝得以知晓。
这是个香饵,能吊着皇帝的胃口,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去查案,而他本人,也对这个诱饵志在必得。
父亲在赴死前曾经跟他提过这个木盒——能让朱棣死无葬身之地!但那yù言又止的神qíng,却让人明显感觉到其中大有隐qíng。
这个木盒,由张家保存着,归为了张夫人的嫁妆,却被如郡抢先一步拿到手……
如郡,他心中默默念着伊人的闺名,心头一阵迷惘——并非是痛恨,也不是爱恋,而是一种隐秘的钝痛。
他与她,终究是无法相爱相守,而是彼此猜忌,渐行渐远。
他心头郁结,只觉得日光透过水波反she出粼粼金光,双眼有些刺痛,薛语黯然闭目,鼻端漂浮的茶香,此时也失去了况味。
远处传来人声笑语,似乎有多人的脚步声走近,他缓缓睁眼,一眼瞥见迎面而来的一男三女,顿时身上一震!
只见广仁当先而来,身后跟随的是一名妙龄少女,着浅蔷色遍地缠枝纹绸袄,下边暗银刺绣月华裙,纤腰盈盈,沉静而婉约——她身后跟着的两女丫鬟打扮,正捧着一具焦尾古琴,其中一人竟然是……如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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