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花圃中央空地上摆着一方木桌,粗瓷大碗里盛着四菜一汤,碧绿青菜、酱红排骨、金huáng南瓜片加上乌鱼汤,配上晶莹雪白的米饭,引得人垂涎yù滴。
果蔬之中,有一道穿着粗布短衣的身影正在忙碌,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来了吗?”
黑衣人深深一躬转身离去,剩下广晟对着满桌菜色发愣。
“吃吧。”
一声平淡的吩咐,好似对着自己子侄辈一样。
广晟想也不想,金刀大马的坐下——他一天都没吃到什么象样的东西,正是饥火中烧,gān脆风卷残云一般开吃。
桌上那四菜一汤都被吃了大半,他又添了一碗饭,这才心意满意足的放下碗,用绢帕擦了擦嘴。
“你长得秀气,吃起饭来却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那人终于从花径中走了出来,短衣布履,意态闲适,一双狭长的凤眸含着笑——虽然打扮简朴,举止之间却有淡淡的书卷气。
广晟凝视着他,突然郑重抱拳,单膝行礼如仪,“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挑眉看向他,心qíng颇为不错的笑了,“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和属下,只有种田汉和吃白饭的小子。”
他单手一扶,广晟便觉得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将他扶起,心中暗暗吃惊——早就听说纪纲大人是文人出身,没想到一身功夫也如此jīng纯。
这位凶名远播的指挥使纪纲大人,原本是有大好前途的读书人,二十岁出头就成了“诸生”。太祖洪武皇帝曾经有十多年不开科举,所谓的“诸生”,已经算是学问深厚的儒士了。
身为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纪纲却毅然投奔当时还是叛逆的燕王朱棣,倔qiáng的拦在他马前要加入靖难军,此后便成为朱棣军中的得力gān将,立下无数奇功,成了这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
纪纲见广晟望着自己出神,微微一笑道:“那日见你临危不乱,破开火药机关,今日一见,倒是不如那日的雷厉风行了。”
他示意广晟坐下,自己随意坐在一旁的竹制靠椅上,眯着眼,静静的看着逐渐暗离的天光。
“知道为什么唤你来?”
“是因为属下闯了大祸,离家叛门而出。”
广晟的神态平静而从容,好似在讲述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这个南京城里,上至皇帝与哪个娘娘欢好,下至哪个芝麻小官抱怨了一句天气冷热,眼前这人只要愿意,都可以了如指掌。
纪纲一楞,笑意变得更深,“这是你的家务事,外人不该多管——我叫你来,是因为你做事束手束脚,丢了我们锦衣卫的脸。”
最后几个字,乃是冰冷吐出,脸上的笑意也转为冷然妖异,“你居然跟你那些嫡母兄长讲什么证据——真是笑话,我们锦衣卫的人出马,没有证据你难道不会做假?有什么罪名黑锅只管往别人头上扣,谁能反驳,又有谁敢于反驳?!锦衣卫做到你这份上,简直是受气的小媳妇——旁人看了,还以为我纪纲手下都是些软柿子!”
这话带着十足十的邪气与狂妄,若是那些清流言官听了,只怕要气得七窍流血。
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纪纲——他好似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再狂妄的言行也变得理所当然。
广晟受他一激,额头青筋霍然一跳,但神色仍是不变,“指挥使大人高见……然则,我隶属于暗部那一块——我们就是大人您的眼睛和耳朵,是您隐于暗中的另一双手。我若是贸然行事,坏了锦衣卫的大事,那才是万死莫赎。”
纪纲听了目光闪动,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你很会说话。”
“属下一片赤心,天日可表。”
“你也很能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大谋?”
纪纲突然嗤笑出声,“你一个区区小旗,能有什么大谋?”
言语之间被bī到这个份上,广晟目光一闪,却是毫不害怕的抬眼迎视于他,“卑职的大谋,就是大人您心中所想……那就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
“放肆!”
纪纲突然bào怒,脸色因这怒意而变得格外苍白,“你这是诽谤当今圣上!”
“扇子是闺秀少女们的爱物,但到了秋天就变得毫无用场……天下升平已久,我们锦衣卫的侦缉捕拿之职,在圣上和诸位大人眼中,就显得越发碍眼了——即使大人您是他信赖的肱股之臣,也不会例外。”
纪纲死死的盯着他,半晌,才发出极为畅快欣慰的大笑声——
“好,很好!你的父亲沈源看似方正,内里却极为圆滑,你跟他却是完全不同,说话做事都很合我的胃口。”
不等广晟回答,他断然吩咐道:“你们济宁侯府那事,说大不大却最是糟心,你也不必回去了,我另有差使jiāo给你。”
抬眼看向广晟,他的凤眸流转,沉静威严间,却另有一种野心炽燃的光芒——
“这是一个你难以想象的机会——它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也能送你攀上荣华富贵的顶峰……当然,若有丝毫的不慎,你也会粉身碎骨——你,愿意接受吗?”
对上他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广晟一时楞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院中并无灯火,他却觉得胸口有一团无形的火焰正在燃烧,风声气流在他耳边涌动,他清晰的听到自己回答道——
“愿意。”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
纪纲洒脱的一笑,扬声吩咐院外守候的人,“替他准备一个京营的军籍。”
“接下来,我会慢慢告诉你,这一切究竟该怎么做……”
他的笑声颇为欢愉和轻松,不知怎的,却染上了一层暮气的苍凉。
“什么?她们人在京营?!”
夜色萦绕之下,金兰秘会仍在万花楼的兰香阁中召开。
小古听到这一句,qíng不自禁的惊问出声。
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事隔多年,她们,居然还活着吗?”
她的嗓音哽住了,好似在问大哥,又象是喃喃自语。
第二十三章 贞节
周围众人都摒息去听,面色惨白却又手心出汗,害怕听到自己相熟之人的消息,又怕客死他乡,永无音讯。
烛光明灭不定,幽然一息,映得他们好似一群躲在暗阁中的鬼魅——这是一群永远无法bào露在亮处的畸零人。
“我们打探到的消息,这次从边关送往京城四十六卫的各位罪臣女眷共有二十八位。她们人还活着,只是……”
大哥沉稳的嗓音此时也停住了,好一会,才道:“她们在边疆军营里轮营为jì,过得又是那种日子,可说是生不如死……中间受不住凌rǔ投缳自尽的,冻饿贫病而死的,已经数不清了。”
小古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自己的心qíng,一旁的三姐宫羽纯死死咬着唇,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整个人好似呆傻一般。
老七秦遥眉头皱得深紧,许久才道:“为何要把她们调运回京?”
大哥冷笑一声,满含无穷的怨毒,“这又是我们那位圣上的仁慈天恩了——边军那边上奏:这些妇人身体虚弱已极,他们不想要这些军jì了,恳请皇帝开恩把人放走吧。结果我们这位永乐皇帝,杀侄篡位的逆贼,他居然批复道:“‘罪奴之后不容宽赦,着调入京营轮替’——他如此残毒bàonüè,简直是比纣桀更甚!”
听到这种耸人听闻之事,众人越发默然,突然一声凄厉尖喊,却似被谁掩住了嘴,戛然而停——
“二姐,二姐你醒醒!”
老五老九等人拼命拉住二姐的手和脖子,三姐猛拍她的心口,却见平素温文和蔼的二姐,此时却象疯了似的,口吐白沫双眼赤红,整个人都在痉挛。
她的口被东西塞住了,却还是含糊不清的叫道:“小安,我的小安——!”
“小安是她女儿的小名,小小年纪就没入军中为奴,我们曾经设法救人,但她已经被调到宣大边卫去了。”
三姐幽幽说道。
宣大前线是承受元蒙人攻击的军事要地,那里的卫所戒备森严,防备得铁桶一般,金兰会虽然耳目众多,但仍不能cha手其中。
风声透过窗纱依稀chuī入,寒意冷入骨髓,凄厉的呜咽声回dàng在大家心头,沉埋心间的疤痕又开始流血。
帘幕背后,大哥一拍座椅扶手,怒声沉然道:“若是眼睁睁看着她们再受蹂躏,我等还算是人吗?!”
“是啊,必须救人!”
“再挨下去,这些女眷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些义愤填膺之中,却也有人小声嘟囔道:“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若真是贞烈妇人,当初被没入教坊和军营的时候就该自尽殉节,哪里会有今天这等下场?”
“你说什么?!”
三姐猛的跳起身来,双眼含着怒火几乎要将那人she个对穿。
说话的竟是很少开口的老五,只见他对上三姐喷火的目光,虽然有些害怕,但仍是梗着脖子道:“我娘和我姐在被送到教坊那夜就吞金自尽了——她们就是死也是清清白白的!说到底,还是那些女人贪生怕死!”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被狠狠唾了一口:“你这个读书读到屁眼里去的混蛋!”
这是三姐第一次恶狠狠的骂起市井粗话。
还有人跳起来要扇他耳光,二姐哭得更加伤心几乎要昏厥过去,就连满身脂粉气的小十一也哭骂出声,“我三个姐姐都在里头——我不想让她们死,我宁可不要那贞节牌坊……”
“够了!”
一声女音的冷喝,让混乱一片的现场停了下来。
小古站起身来,走到老五跟前,静静的盯着他看。
她一头长发并未梳髻,而是扎成两束斜垂脸畔,乌云一般将双眼的神色都遮掩——只有在她抬头时,那眼中冷光莹莹,让人不敢正视。
“五哥饱读诗书,想来是最重气节的。”
她的目光既不凶狠也不尖锐,但不知怎的,老五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只得喃喃道:“是,她们虽然可怜,但总归是失身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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