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到袁槿,不紧不慢的站起,却是风度翩然。让人见而望俗,“袁二公子,或者该称你一声——朱允燝殿下?”
最大的秘密被瞬间道出。袁槿心头狂然一震,手掌已抚上腰间佩剑,这文士打扮的青年却是淡然一笑,不见丝毫惊惧,“真是失礼,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薛语,曾经的姓氏。却是姓景。”
他看着袁槿的瞳孔最深处,微笑道:“家父景清。”
袁槿心头一震。端凝的黑眸闪过一道恍然之光,再看向景清时就多了几分亲近信赖,“原来是忠良贤臣之后!”
他想起当年旧事,对着景语一揖及地郑重行礼。“我家亏欠景先生良多!”
景语似乎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位流亡在外的皇嗣竟然如此平易真实,随即却站起身来受了这一礼,没有回避,“我父亲一心匡扶大明正统,赤诚之心可昭日月,倒是值得你这一揖!”
随即亲手扶起袁槿,两人分宾主落座。
此时此地却是闹中取静别有dòng天,眼前茶壶冒着热气。廊下花瓣飞舞糙木繁密,袁槿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却对金兰会的掌控力暗自心惊——万花楼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青楼。却俨然是他们的心腹场所。
而眼前这位出自景氏的金兰会会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心思和目的?
“今日一见殿下,果然是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景语好整以暇的夸赞道,表qíng却很是自然,并不现出半点谄媚。
“只是这大好江山握在逆贼之手。殿下又有什么打算呢?”
袁槿心中微微警惕,“命数该然。如今局势已定,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隐姓埋名过日子罢了。”
这倒是他的真心话,却换来景语一声不以为然的轻笑,“殿下此言大谬不然——若真是想隐姓埋名一辈子,广平侯又何必假托外室之子把你带回家中教养,又为何培养你文韬武略让你加入军中崭露头角?”
袁槿心中无声的叹息,目光却仍然是澄澈清明,“这是侯爷厚爱,而我却受之有愧。”
“那当年秘密盟约的几位大人,就这么白白死了吗?他们的遗志,你还记得吗?”
景语石破天惊的一句,让袁槿眼睛睁大,只见景语长身而起,看着庭院里的花瓣凋落,神色由悲凄转为凛然,“你准备这么辜负他们的苦心造诣吗!”
袁槿身子一颤,眉间浮现矛盾挣扎——锋芒与隐忍在心中瞬间厮杀了千百回,恍惚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就算我还活着,又能怎样呢——继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帝梦,拖更多人下水?重启战端让无数生灵涂炭?”
渐渐的他心思清明,抬起头看向景语,“先生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一生亏欠了许多人,再也不忍、也不能继续欠债下去了。”
他又是深深一揖,站起了身来要走,却听身后幽然传来一句——
“就这么走了,你一辈子也别想娶到你心爱的女人!”
袁槿脚步一顿,背对着他看不清景语表qíng,只听他冷然道:“再这么下去,如郡她迟早是广平侯的人,你拿什么去跟他争?”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袁槿微微嘲讽道。
景语眼中闪着复杂难懂的幽光,似在说给他听,又好像在自嘲,“所谓成王败寇,你甘心这么一辈子蹉跎,混个锦衣玉食倒是不成问题,但有那么多支持你们懿文嫡长这一系的,却是流放发卖,生不如死,像如郡这样成为婢妾,任由主家玩弄的可不止她一个!”
袁槿双拳紧握,想起当初看到广晟霸道而qiáng势的将如郡搂在怀中,心中顿时泛起酸楚愤怒甚至沉痛之qíng——那个男人根本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这样只会rǔ没了她!
景语指着前院高楼亭台,那边依稀飘来靡丽乐声,“前院有好些女孩都跟如郡身世相似,却堕入风尘迎来送往——你还想她们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当年若非我暗中布置,如郡她十有八九也要落到这样见不得人的去处!”
“我们金兰会,多的是这样的可怜人,朱棣一日不死,你一日不能夺回江山,我们就只能继续过着生不如死的暗黑生涯。”
他的声音沉稳入耳,却让袁槿生出一身冷汗来,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半晌才道:“为了救一群人,就要掀起战乱让更多的人死去——这样是真正的大义吗?”
“但你若什么也不做,就等于直接放弃那群人——你刚才说亏欠我们景家,你错了,我父亲是心甘qíng愿赴死的——你亏欠的,是幸存的如郡和其他所有人!”
景语的话宛如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袁槿快步离去,藏在袖中的双拳却是攥得很紧!
第二百五十一章 锦衣
而他身后的景语盯着他的身影,低声道:“看来我们这位殿下,实在是宅心仁厚——这是最要不得的!”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盅,一饮而尽,轻轻挥袖,那瓷盅就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必须尽快下一帖猛药,时间已经不多了……”
此时院外飞来一只信鸽,咕咕叫着落到他脚边,他取下铜环上的纸卷,展开用茶水涂在上面,便显出了字迹,看完后他微微一笑,将纸卷放入竹制手炉下的炭火里,渐渐化为灰烬。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红笺。”
他的笑容清朗而和煦,如日光一般明媚灿亮,眼角却闪过让人不安的狠厉。
大理寺狱中,纪纲仍然坐在那简陋的一张木chuáng上,眉头却皱得很紧,“你不该来。”
站在他面前的人一身便服却是器宇轩昂,俊美宛如美玉明珠,正是他属意的锦衣卫新任指挥使,广晟。
“如今那位薛主簿高升去东厂了,大理寺这边略见放松,我才得以进来。”
“我这次来,有事yù向大人求教。”
广晟又向前两步,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皇宫南苑里有什么不寻常的秘密?”
“皇宫是在洪武皇帝手里建成的,真正的秘密,只怕只有皇族最紧要的那几个人知道。”
纪纲略微沉吟了一下。“不过我们锦衣卫也负责监察宫中,好些宫中老人落在我手上,临死前都供出了一堆秘密。”
“我记得有个上了年纪的哑巴宫女就是在南苑的。她因为偷盗要被处死,她抱住我的腿,在泥地里画了一幅奇怪的图。”
广晟听得入神,纪纲笑着看了他一眼,“那幅画很奇特,在一片潦糙的宫殿下方,她画了很多绕来绕去的线条。我本来以为是蛇,可最后根据她的比划示意。终于知道,这是宫殿下的密道。”
“密道?”
“对,大概是在洪武皇帝建造皇城的时候,就已经秘密设下了。”
当年朱元璋建造皇城时花费不少。险些连国库的银子都不够了,民间至今还流传“沈万三捐钱造了半个城”的传言,虽然不尽可信,但靡费巨大却是可见一斑。
纪纲话锋一转,“当年建文帝在大火中失踪,有人也猜测是从这密道逃走的,今上花了不少功夫把那片瓦砾堆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没发现任何入口。”
“真要有什么密道,也是建文帝那一系的才掌握秘密。毕竟他们是正统的嫡长。”
纪纲的话让广晟心中略见几分端倪,却陷入了更大的迷雾。
为何替代红笺的尸体上会有南苑铜缸底部的压痕?
真正的红笺去哪了?
貌似平静的南苑,究竟隐藏着什么?
他压下心中念头。跟纪纲说了最近动态,纪纲点了点头,“这个薛语非池中之物,是我当初大意了。”
他轻声叹道:“陛下是不想一直用锦衣卫这把刀,于是造了个东厂出来,从此之后。不再是一家独大。”
声音之中,颇见萧索之意。时光荏苒,这位当年手握凛然权柄的qiáng人,此时此刻也如此寂寥地感叹一个时代的终结。
“所以你必须抢在前头破案,让今上能够安心。”
纪纲看着广晟眼角的疲惫之色,也觉得有点棘手,“就算有密道,应该也只有掌握方法和机关诀窍的才能开关,连今上都没找得出来,只怕你短短时日也查不到什么。”
纪纲见广晟神态沉稳,丝毫不见失望急躁之色,暗中点了点头,“我所知道的关于南苑的传闻就这些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我准备在南苑之中广泛筛查可疑人物,每个人都要详细查验来历背景和亲朋关系。”
这个方法虽然看似寻常,但天下间的事只怕认真,广晟若真能抽丝剥茧的下苦功夫,有疑点的人早晚会露出行迹来。
纪纲欣慰的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事,凝神思索一会,突然问道:“南苑那帮宫女的来历,有几个倒是不太寻常。”
“我记得是永乐七年的时候,有几家勋贵献女入宫,都封了妃嫔的为份,其中尤其以张娘娘身份最为贵重,今上也因此册封她为贵妃。”
纪纲所说的张娘娘,正是本朝勋贵第一的英国公张辅的妹妹,也是先头的河间忠武王张玉之女,张玉在东昌之战中为营救朱棣而死,张辅占领安南改为jiāo趾,四次平乱可说是忠勇双全。
“张贵妃带进宫几十个婆子丫鬟和工匠仆役,有些暂时使不上的就分散各处,其中有几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因为年纪实在太小,陪嫁的时候只是为了喜庆的吉兆,所以本来是养起来的,后来不知道是闯了什么祸受了罚,就被贬到南苑去了,现在算算年纪正是妙龄。”
纪纲做锦衣卫指挥使多年,宫中的qíng况也浸润颇深,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竟然也记得。
这居然又扯上张贵妃和英国公了?广晟觉得宫里的水实在很深。
“当然,也不是说这些小丫头一定有问题,只是记起来这事,跟你提说一二。”
纪纲说完,看了看铁窗边泄下的微弱天光,“你在这逗留得太久了,赶紧离开吧。”
广晟的脚步却没有移动,神色之间难掩担忧关切,“大人千万小心,谨防有小人落井下石暗算,我也已经设法派人潜入大理寺——”
话音未落,就被纪纲狠狠瞪了一眼,“你这是自作聪明,赶紧把人给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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