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天子喜怒无常,圣心难测。
而听到这一句的纪纲,则是自动认为是后一种。他立刻赶回狱中,假意置酒祝贺,将解缙灌醉,活埋于雪中。
这件事在朝野都引起巨大波澜,本来已经落于下风的汉王党羽又开始兴风作làng,而支持太子的文官们则开始惶恐猜疑。
景语说起纪纲,声调却染上一重炽热凛然的杀意——
“所谓刑不上大夫,就算要杀人,也不该用这种残忍恶毒的手段——纪纲这个屠夫侩子手,他的末日也不远了!”
小古听到这,冷冷的cha嘴,“纪纲的命还真是挺硬的,没有死在你派出的红笺手上,真是让人遗憾啊!”
想到那次爆炸,平宁坊遍地哀鸿,死伤的大都是眷属妇孺,她就觉得愤怒而不安,于是自己还没意识到,就开口将嘲讽之语说出。
“这次用了替身假扮,下次他就不会有这种幸运了!”
冷笑声中,景语的杀意在这一刻达到最盛,小古甚至觉得,比起残杀他父亲和全族的bào君朱棣,景语对纪纲的仇恨,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为什么呢?她心中存下狐疑。
见两人之间一问一答,气氛又开始诡异,秦遥连忙打断,把话题转回之前,“今晚的堂会,是夏元吉发起的,他请的几位虽然官位不算高,但或是天子近臣,或是六部的主事郎官。方才上场之时,我虽然没有全部听清,但也听见了只言片语。”
他停了一下,眼中闪过凝重光芒,“他们要联手造势,把汉王赶回封地去!”
“哦?”
景语的嗓音充满重视和兴味,“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但具体怎么做,还要看他们下一步的动作——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汉王手下有骄兵悍将,只怕这群秀才公未必能如愿呢!”
已经快到四更了,秦遥的马车在路上辘辘而行,车中坐着他和小古。
夜风卷起窗口的棉帘,街角的孤灯映入眼中,滑曳出流光火影,刺得人眼发花,一阵疲惫和无力涌上心头,小古不禁闭上了眼。
“累了吗?”
秦遥问道。
小古摇了摇头,gān脆靠在他肩上闭目养神兼取暖。
秦遥这次的白狐披风,混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丝杂色,银针晶莹剔透,穿起来不显臃肿却温暖如chūn,小古把小脸靠在上面摩挲着,半晌才咕哝道:“我是心里难受。”
她喃喃说起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眉间涌上无穷忧悒,“我想到,’大哥‘竟然就是阿语,更没想到,他遭逢劫难,竟然心xing大变到这般地步!”
她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心中更是针刺一般疼,嗓音也显得激动嘶哑,“他说他已经不再是我心心念念的阿语了……真是荒谬!”
秦遥默默听了,替她掖了掖脖子上的毛领,开口道:“无论他变成怎样,他都是你认识的景家公子,不是吗?”
小古深呼一口气,点头道:“七哥你说的对。”
寒夜里,她突然睁开眼,双眸含着痛楚和怜意,“他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遭遇了杀父灭族的血海深仇,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并不是他本xing就这么狠毒。”
她想起景语那陌生而冰冷的眼神,那断qíng绝义的一句,心中痛不可抑,但随即眼前浮现的,是他在黑暗中那微微一笑,那凝视着她的发光眼眸——
我把那庚帖烧了,也伤了你的心——可你难道以为,我就是那薄qíng寡义的人吗?”
不,绝不是!
她心中越痛,那股近乎执拗的勇气和力量却也越qiáng,火辣辣的燃烧着,“我不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人,让他继续伤害、牺牲那些和他一样的人,因为我知道,每一次他那样做,最心痛的必定是他自己!”
“我不会放弃他,更不会让他放弃自己!”
黑暗之中,她的嗓音带着哭泣过的嘶哑,却是无比铿锵自信,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坚毅飒然之气,映着那一身纯白缟素,宛如bào风雨后的一枝梨花,晶莹高洁却又惹人怜爱。
秦遥的眼眸在这一刻变得更深,眼中浮现的qíng绪复杂而纠结,却也更快的消失了,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淡然清贵,“这样的话,你就要跟他斗到底了?”
“是的……我不眼睁睁看着他害人害己——我们金兰会成立,不是为了把大家送到一条死路上去的。阿语身为会首,如果非要这么做,我只有尽自己的力量阻止他。”
小古说到这,心中已是确定自己要走的路,qíng绪也畅快了些,她看向身旁的秦遥,半是撒娇半是期待的说道:“七哥你会一直帮我,站在我这一边的,是吗?”
少女黑眸闪亮,眼波流转,秦遥不禁笑了,宠溺的刮了她的鼻头,“小无赖!”
小古回嘴道:“都是你教的好。”
两人对视而笑,仍是和从前一般默契。
车子辘辘而过,速度很快但坐着不觉颠簸,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济宁侯府外一条街的角落,小古正要下车,却被秦遥扯住了,最后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你们府上的二老爷沈源,今天也是来堂会听戏的,他的车驾刚回不久,那些守门当差的必定还没歇下,你小心别被人看见了。”
小古默默点头,突然脱下身上的素白孝服,翻转过一面重新穿在身上,整个人顿时化为烟霞灰,幽灵一般丝毫不引人注目。
她跳下马车,悄没声息的离开了,秦遥深深看一眼她的步伐,终于放下了厚重的棉缎车帘。
时近四更,王氏的清渠院中仍是灯火暗熄,寂静沉睡。
论起孝道,她本该早起洗漱,然后去老夫人的萱润堂等候请安。但老夫人借口娘家带来的规矩,是要到卯时三刻才起的,王氏刚嫁过来时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甚至有站在寒风之中被冻病的前例。她也是厉害倔qiáng的风雷之xing,久而久之就gān脆踩着点才去,倒也没人敢说她不是。
沈源带着一身疲惫和风霜寒意,让人敲开了院门,也不用亲随,自己提着一盏灯笼就走向了正房。
第一百零九章 两难
廊下看守的小幺儿正打着瞌睡,被他用脚尖轻轻一碰顿时吓得起身,提高了嗓门惊叫道:“二老爷来了!”
内室上夜的大丫鬟娇兰听到动静,急忙披衣出来伺候,她正是青chūn少艾,匆忙之中,胸前一抹白生生的肌肤,滑腻晶莹让人眼馋。
沈源朝她胸前多看了一眼,随即摆了摆手,压低嗓门道:“别吵醒了夫人。”
说话之间,王氏已经醒转起身了,她挽了个小髻,着一袭百蝶慧绣的织锦短袄,又披了一件猞猁皮的长袍,胸前一排是赤金篆字卐字盘扣,灯光下照着更显得眉目柔和。
沈源进入之时,她已是命chūn杏加了些银炭,又亲手泡了热茶给他,替他卸下冰冷的披风和外衣,心疼的嗔道:“都快天亮了你才回来,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又要上朝,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钢筋铁骨不成?”
沈源接过瓷盏,将热茶一饮而尽,又在王氏亲手服侍下换下翻毛大衣裳,终于松了口气,他让其余人退下,对着王氏歉意一笑,道:“都快天亮了还吵醒夫人……”
“你我夫妻之间还需要客气吗?”
王氏多年来也算了解他的秉xing,见他眉宇之间的凝重还未散去,便聪明的不多问,只是拉到他大chuáng上躺下,又亲自替他按摩脚上xué位解乏,“你好歹在chuáng上歪一歪打个盹,到点了我会叫你起来,不会误了时辰。”
灯烛被熄灭了,拔步chuáng的雕花罩板也重新合上,满室寂静再无半点动静,只剩下最后的长夜漫漫。在银炭的冷梅清香之中徐徐而过,直到燃尽它最后的一个时辰。
沈源躺在chuáng上,只觉得周身酸软疲乏,却是毫无睡意。
朦胧纱帐顶上,隐约看到繁密jīng美的仙鹤灵芝绣纹……他gān脆睁开眼,想起方才堂会上的那一幕。
觥筹jiāo错,看戏行令。看似热闹,实则却是若有若无的试探。
夏原吉从头到尾都沉醉听戏,可他想要说的,却是通过户部侍郎李文郁对之后已经暗示透彻了。
台上那戏正演到王宝钏的姐夫魏虎在京城横行不法,欺男霸女,李文郁笑眯眯的来了一句,“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说只是个纨绔子弟,就算是皇子。这么做也该在御前受责吧?”
这话似乎是在说戏,沈源却立刻想到了前日京城的一大新闻——汉王私选各卫健士,并放纵他们士在京城劫掠,无数百姓富户受害,哭喊声震天。
这话是在影she要弹劾汉王吗?
一旁的刘观是个白面矮胖的中年人,笑得跟弥勒佛一般。看到第二出《吴汉杀妻》时,也说起戏文来,“王莽真是下手狠毒啊。啧啧,当初他擅作威福飞扬跋扈的时候没人在意,以为他只是贪些财货权位,实则他的野心是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想要那张龙椅了!”
这话更是惊心动魄,仔细一想兼职要让人汗流浃背。
沈源当时只是敷衍笑着过去了,心中却宛如惊涛骇làng一般——夏原吉原本就倾向于太子,他的左右手有那种暗示并不意外,但刘观却是素来跟太子不睦,前些年甚至被太子当庭责罚。还在北平的朱棣甚至专门为此时写信来劝诫太子。
连这样的仇敌,也被太子拢在袖中吗?
沈源眼前仿佛出现太子朱高炽那肥胖高大的身材,那和蔼甚至是忠厚的笑容……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与弟弟汉王那煊赫军功、飞扬跋扈的形象相比。太子一直给人“老好人”“仁厚可欺”的印象,汉王甚至在皇帝面前抢白他,他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笑着。
但这个翻云覆雨、诡谲莫测的朝堂之上,他却是大多数文官心目中的正统所在,对于整个天下的儒家学子来说,嫡长子天然是皇位的继承人。
这样的太子,只怕连皇帝本人也是忌惮三分,可他面对弟弟汉王的咄咄进bī,却是步步退让,如今,他终于要一击必杀了吗?
为什么找上自己呢?
沈源露出一丝苦笑,夏原吉是洪武皇帝时的老臣,威望深重,掌管着皇帝最为信重的户部,但他权位越重,却越是不能随意站在太子一边,否则只能适得其反。
文渊阁的“三杨”学士倒是很好的人选,他们随侍帝侧,糙诏参议政事,虽然品阶不高,却隐隐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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