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里的帝王满身大汗地从梦魇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手臂还保持着僵持的姿势,颀长优美的手指紧扣在权杖上,手背青筋虬节。
那个梦……是他忘却的那部分记忆么?
头痛欲裂。尤里扬斯揉了揉额角,挑起身旁的一串镣锁,盯着它失神片刻,又将视线投向车窗外。落日余晖之中,成团的工兵仍在河岸边忙碌着,巨大的机械发出刺耳的声响,将成堆的石料与木材垒到河中的岩石上。
河天一色,红如烈焰。帝王走下战车,鲜衣怒马,登上远古巨shòu一般的战舰,红色鹰帜在他背后展翅,刀光剑影照亮他冷峻绝美的面庞。他顺河远眺,望向古老东方国度的腹地,看见的却不是迎战的千军万马,而是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身影在绯色天幕深处,面向他逆风起舞。
他攥紧缰绳,只觉好像握紧的是梦中的锁链,手一紧便将疾奔的马勒得停了下来。风席卷河流沿岸的落花扑面袭来,仿佛一个重逢的拥抱,凛冽又缱绻。
☆、第114章 【CXIV】
接下来一连几日,我都称病闭门不出,回避父王的召见,所幸他也没再前来我的寝居。
在那晚我嗅出了些隐晦的味道。这份我渴望多年的亲情变了味,泛着匪夷所思的腥气。我知道父王的举动一定跟霍兹米尔王子有关,否则,他怎会将我安置在他的寝宫,赐给我他的衣袍?但我无从下手深探,宫中的人们嘴巴很严,拉伊厄斯也未再透露一星半点。
战讯接连不断的传来,罗马人已沿河入侵到了西尔塞西姆,这是进入波斯腹地的最后一个要塞。我本该趁这时间操兵,但小家伙愈发焦躁,它的身体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小蹼爪已有了婴儿的雏形。我将它藏在衣服里,夜里带它出去寻觅奶水,找到了一个口风紧的奴隶rǔ母。
回宫时,我却遇见了一队跟踪者。他们无意伤我,而是要挟持我,将他们尽数杀尽,只留了一个活口盘问,才知竟是罗马探子———弗拉维兹派来的人。
他想见我,也许找回了一些记忆。
我没将最后一个探子杀死,放他出了城,托他转达我一切安好。本是jiāo战时期,这样做已是出自私心,再与敌国皇帝幽会,已足够背上叛国的污名。
回宫时,怀里的小家伙却从我的领口钻出他的小脑袋来,趴在肩头眺望城外,仿佛在渴望见到他的另一位父亲,甚至有了逃走的势头。我不得不将它的尾巴系住,可在黎明醒来时,小家伙不见了,只留下一层小小的蛇蜕似的薄皮。
我心疑他是去找弗拉维兹,失魂落魄的在皇宫内外找了他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却接到了出征的命令。由父王亲自披甲上阵。
出城时暮色苍茫,三千人一团的不死骑军方阵声势浩大,犹如牢不可破的屏障,匈奴的游骑行在最前,成为开路的刀刃。我在父王的战象前,驱使一俩刀轮战车护驾,不敢半分走神,只得吸了八九叶集中jīng力。
入夜,我们抵达了阿玛德要塞。这是两河流域边境位置最重要的一个城市,至先王沙普尔一世起被罗马统治了数百年,成了他们在美索不达米亚上的驻地,是忠诚的基督信徒的聚集地,自然,拜火教在这儿丝毫不受欢迎。
如意料之中,阿玛德镶嵌着十字的大门向波斯紧闭,当攻城大锤砸向它脆弱而古老的城墙时,它就像一只玳瑁那样蜷缩着身体,毫不示弱。显然由于更愿意受罗马的统辖,城里的守军与平民的抵抗十分顽固,但很快溃不成军。
不死军的铁蹄踏入阿玛德的内部,每座聚集着平民的教堂与堡垒都被烧毁,烈火吞噬着整座城池,所有人被驱赶到街上。
这一晚是我从军以来经历的最残酷的一次战争。
并非什么惊心动魄的厮杀,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每个人在军令下都成了刽子手,在滚滚黑烟里化身为嗜血的黑色饿shòu,带着死亡的面具穿梭于夜色之中,扑向手无寸铁的平民,我是身不由己的其中一员。不知身下旋转的刀轮绞碎了多少人的身躯,只看得见街上血流成河。天亮时,无数残肢断臂的尸体堆积成山,在火中焚烧成焦黑的炭。
这座城池终被“征服”,彻底安静了下来,犹如一片乱葬岗。
我随父王登上城门,俯瞰到底下的景象,不自禁地浑身冷汗。
我曾以为我见惯了战争的血腥,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此刻却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动摇。兴许是我本性良善仍未被磨灭,只想就此卸甲离去。只是,我亦无法允许自己做个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