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记_八月薇妮【完结】(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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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石窟之中最大的一尊佛,便是卢舍那大佛,传说是唐朝武则天时候,女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命匠人凿刻的。

  云鬟一路行来,慢慢地爬到大佛跟前儿,底下的伊河因离得远,便仿佛一道深灰色的丝带,从佛前曼妙飘过,不再似先前所见那样凶险。

  云鬟转身,抬头仰望,却见风雨之中卢舍那佛垂眸微笑,仿佛在俯视静看着她。

  云鬟仰头看了许久,便把伞放下,向着大佛跪了下去。

  风chuī雨打,一时浑身都湿透了。

  云鬟浑然不觉,先前在宝室寺,她并无参拜之意,方才在香山寺,也只是信步而行,然而此刻,于空山冷雨,并无人迹的此刻,独自一人一佛相对,心底竟无端生出莫名的虔诚之意,仿佛心底所说,佛必会听见,仿佛心底所求,佛必会答应。

  而此刻她所求的,却是……

  此刻,她只希望白樘能做出对的决定。

  虽然她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会如何决定,如今却只求佛祖保佑,不管他所做为何,必然是对的方好。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儿的雨伞被风chuī动,也不知飘到了哪个角落,只一个小小地身影跪在佛前,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天色越发暗了,卢舍那沉静的注视之下,有一把伞无声地遮了过来,二十八骨极常见的油纸伞,将漫天的风雨都遮住,云鬟兀自未觉,双手合在胸前,已然出神入定。

  那站在身边儿的人垂眸看着她,却也并未出声打扰。

  直到云鬟睁开双眼,察觉雨不曾泼洒自己身上之时,她缓缓抬头,望见头顶那把伞,以及那撑伞的人。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云鬟竟不觉惊奇,此刻在佛前,仿佛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或许对此人来说,不管如何也都是理所当然。

  云鬟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巽风把我的话跟四爷说了么?”

  白樘微微颔首,云鬟问道:“四爷可懂么?”

  白樘不答,云鬟道:“四爷……还是做了?”

  白樘垂眸,忽地一笑,道:“起来,寺里头都在找你,我带你回去。”

  云鬟才要起身,不料手脚都僵硬了,便慢慢地挣扎起身,手足酸麻的滋味十分难过,虽不曾出声,却也皱了眉。

  白樘一直看到她站起来,举手将自个儿的披风摘下,便递给云鬟。

  云鬟迟疑道:“我……”却并未多言,只把披风胡乱地裹在身上。

  她先前淋了半天雨,通身都湿透了,裹住披风后,才觉着有些微微地暖意,却因骤然间冷热jiāo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刻白樘迈步往下而行,云鬟跟在后,道:“四爷还不曾回答,我的话四爷可懂?”

  白樘站住脚,等她走到身边儿,才道:“你是说……周邵章有治水之能,若被革职查办,会有百姓遭殃,对么?”

  云鬟徐徐松了口气,又说:“四爷果然知道,四爷是觉着我在……胡言乱语、或者危言耸听么?”

  白樘垂眸看着面前有些陡峭的台阶,又看看身边儿的女孩子,道:“并不是,你反而提醒了我。”

  云鬟不解,只看着他。

  白樘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像谁?”

  云鬟一怔,白樘道:“可惜你没见过清辉,你的脾气xingqíng,dòng察入微的天赋,很有些像是清辉,若不是我自己清楚……连我也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了。”

  云鬟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个,脚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她本就站在台阶边上,这会儿更是有些摇摇yù坠。

  白樘早留心到她,见状抬手一抄,便将云鬟手臂握住。

  云鬟转头看去,便要挣脱,白樘沉声道:“留神,掉下去不是玩的。”

  云鬟只茫然停手,却只看着脚底下那许多台阶,看的她的双眼都有些晕了,不知是不是风雨渐大的缘故,伊河的水吵的声儿也越发大。

  白樘见她呆呆地,眉头一蹙,便以左手撑伞,俯身将她一抱,竟拥在怀中。

  云鬟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他,白樘淡淡一笑道:“别怕,我带你下去。”

  云鬟无言以对,直直地看了白樘一会儿,却又转开头去,只看着旁侧那些浸润在雨中的大大小小地石窟,以及远处朦朦胧胧地山峦,伊河上的桥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这地方水汽太盛,眼中都觉cháo湿的紧。

  却听白樘道:“清辉惯能察觉旁人无法察觉的细微之处,我想你也有此能为,故而巽风同我说的时候,我便明白了。”

  云鬟只死死地看着那隐隐约约的长桥:“倘若动了周知府,便会引出祸事来,四爷还是坚持如初?”

  白樘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已。”

  在豫州府大堂之中,周邵章气急败坏,竟道:“白衡直,你不必这样冠冕堂皇,倘若是你儿子犯了错,你当如何?”

  当时白樘道:“清辉不会如此不肖。若当真犯错,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周邵章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因惨笑看着他道:“你这样做,相爷那边要如何jiāo代?”

  白樘不答,只是微微抬头,目光描过那“正大光明”四字。

  周邵章所说不错,在出京之前,沈相特意叫了他去,说道:“周邵章向来得力,周家又不好轻易得罪,倘若能替他保全这一根独苗,就替他周全些罢了。”

  言犹在耳。

  再加上巽风所传的话,若是别人说这些,白樘自以为不过是无稽之谈,然而他见识过白清辉所能,也见过云鬟之能,心中自不会等闲视之。

  一动周公子,自然便也牵动周邵章,亦或者会引发云鬟所说的后果……以及得罪周家跟相爷。

  可是,对一个手上捏着十二个无辜女子xing命的恶魔,白樘无法坐视不理,更无法如沈相所说“替他周全”。

  他若是保全了周公子,谁来保全那些被百般凌nüè之后死去的女孩子?

  律法从不可欺,周俊身为官宦之后,本更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却视律法于无物,甚至利用周邵章身份之便,游刃有余,作恶多端却依旧逍遥法外。

  这一次随着白樘出京的是严大淼,他亲自查看过程小姐身上的伤,对白樘说起之时,用的是“非人所为”四字。

  就算面前是滔天风雨又如何?他手中所握的,便是为公道而设、永不可欺的律法之刃。

  就如这大堂之上所挂的匾额,——正大光明。

  对于那未知或可怖而难以应付的将来,他是“有所不为”,而对于真相不容忽视的现在,则“有所必为”。

  白樘抱着云鬟,一步一步踱过台阶,云鬟本乱乱望向别处,却不知为何,渐渐地目光竟又落在身边之人的脸上。

  风雨凄凄,风雨如晦,油纸伞下,他的面孔时而明朗,时而有些yīn暗,然而云鬟知道,这个人是世间最光明正直之人。

  所以在叫巽风赶去告诉他那句话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决定。

  发端的雨水倏忽洇入眼中。

  耳畔无端又响起那老僧说的话:“小施主不正为其所苦么?”

  云鬟道:“白大人,我有一句话不明白。”

  白樘道:“是什么话?”

  云鬟问道:“若注定求不得,当如何?”

  白樘眉峰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个人靠得极近,他的眸色清明而无波,虽不知这女孩子如何竟问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但在她身上,仿佛也并不是格外值得惊异之事。

  白樘凝视了云鬟片刻,方道:“也只尽我所能,无愧无悔罢了。”

  下了台阶,眼前伊河也近了,河水急匆匆奔流往前,仿佛是头也不回的旅人,正忙着赶路。

  云鬟轻声道:“果然是四爷的回答。”

  白樘不由一笑:“嗯?”

  云鬟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两句本出自《诗经》,用来赞人的行为光明,德行崇高,如高山一般令人仰视。

  白樘见她果然jīng灵之极,竟懂得如此引用《诗经》,不觉有些意外。白樘一向虽听过许许多多阿谀奉承的话,但从一个孩子口中得到如此别致的称赞,竟让素来心如止水的他也觉有一丝欢喜。

  白樘笑笑,继而又敛了笑意,却见云鬟动了动,似要下地,他只得俯身将她放下,便是在这一刻,白樘问道:“那你是什么?”

  云鬟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下,看着地上水乱流:“我?不过是高山之下的一颗微尘罢了。”

  这声音小而轻,隐隐透着些落寞。

  白樘眉峰微蹙,不再言语,陪着她沿河踏桥而过,白樘忽然说道:“你可知……”

  云鬟站住脚,却仍是低头看着地上。

  白樘道:“在huáng知县眼中,你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孩子,是他半个师长,半个知己。阿泽生xing跳脱,可却赞你jīng灵透顶。”

  云鬟睁大双眸,慢慢地抬起头来。白樘对上她的目光,又道:“至于巽风,他向来稳重,唯我的话是从,可为了你,他不惜说谎,只因要留下来护着你。”当日巽风去而复返,只说是云鬟叫他留下,然而白樘虽不曾跟崔云鬟多有接触,可却明白她的倔qiáng,在那种qíng形下,只怕不会开口留巽风。

  然而巽风如此说,他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只因他心底竟也有些不放心这孩子。

  云鬟自然不知此qíng,心头一跳,竟又有些口中发gān,原本有些冷的身上,慢慢地又微热起来了。

  偏这时侯,白樘又道:“还有……小六……”话音刚落,就见云鬟眼神亦变了,抓着披风的手也紧了紧。

  白樘心中略有些疑惑,便停了话锋,只道:“好了,上山罢。”

  云鬟慢慢转身,忽然垂首问:“四爷说了这许多人,不知对四爷而言,我又是如何?”

  白樘见她半个身子又走出了伞下,便将伞往前倾了倾:“在你之前,我从想不到,我会同一个孩子说这许多话。”

  白樘见她耷拉着小脑袋,头发上兀自往下滴水,加上胡乱围裹着自己那样长大的披风,看起来就如被打湿了羽翼的雏鸟,这般孤零零呆愣愣地站在雨水中,仿佛整个儿天地都撇弃了她似的,又好笑,又可怜。

  白樘竟觉不忍,到底又俯身下去,重将她抱起来,因问道:“你为何不愿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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