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人道:“等你亲眼见了便知道了,若是你觉着有一丁点儿不好,我把脑袋揪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众人笑了起来,也有人略觉不服,便道:“这人物长的如何,不过是天生注定的罢了,岂不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说法?也算不得。既然当了县老爷,那必然要有些真才实学才是,谁知道他到底是个好的、还是第二个郑大糊涂呢?”
那见过县官的人便打包票似的道:“不是我给咱们老爷chuī,但凡你看见他,就知道绝不是个糊涂人,那双眼睛……望见你的时候,好似能看到你心底里去……这样的人若还糊涂,天底下必然没有jīng明能gān的了。”
众人热热闹闹,口若悬河地说了一会子,又打听这位老爷的来历,只听说是姓白,乃是新科进士,至于什么出身倒是不知道。
秋季里总是多雨,这外头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四五天,自打县太爷来后,就没停过。
众人说话的这会子,那雨下的越发大了,如蛙声吵闹,哗啦啦连成一片,连茶楼内都是一片湿气氤氲。
所幸在场的多是本地人士,都也习惯了,因望着外头道:“这雨下的絮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再下个几天,只怕河道便撑不住了。”
此刻旁边台子上,两个唱南词抱着琵琶、三弦,正说唱《白蛇传》,这白素贞的故事,南北皆通,当真是奇趣跌宕,老幼咸宜,令人百听不厌。
那听戏的便有人凑趣笑说:“应是白娘子又找不到夫婿,水淹金山,连累了咱们这儿了。”
因听那两位评弹先生嗓音婉转,唱作俱佳,声qíng并茂,众人一时停了聒噪,凝神都听唱词,果然是好戏,幽咽缠绵,从“断桥”一直到“金山”,引得众人都入了神。
半晌,外头雨仿佛小了许多,才有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去。
其中有一位冯公子,因未曾撑伞,又见天色不早,便着急赶回,冒雨而行,来至半路。
因他只顾避雨疾走,手搭在额前挡着,便不曾仔细看前面儿路,正狂奔间,不料一头撞到了一处软绵绵的地方,耳畔便听见有人悄悄柔柔地惊呼了声:“哎呀!”
风雨之中,蓦地听见这样娇柔声响,冯公子怦然心动,抬头看去。
却见面前撑着一把描摹粉红桃花的白色油纸伞,那桃花被雨淋湿,越发色泽鲜明,娇嫩诱人,就如真的chūn日桃花,乍然于眼前盛放一般。
刚在茶馆内听的弹词不觉又莺莺袅袅地在耳旁响起来,琵琶三弦淙淙咚咚,仿佛又开始一场好戏。
冯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油纸伞:莫不是今儿他走了桃花运,也注定遇见他的那位“白娘子”?不知她是不是也会含笑走到跟前儿,替他将伞撑开,然后携手同归……
他发了痴念,便忙道:“小生一时鲁莽,可撞疼了小姐?”
因被雨伞遮着身子跟脸容,先映入冯公子眼帘的,便是那雪白色裙摆底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双红色的jīng致绣鞋,尖尖圆圆地一角,顶上嵌着颗红玛瑙,玛瑙珠底下则挂着一串红色流苏,被雨水湿了些许,簌簌地越发可爱。
虽还不曾看见其人模样,然而只看这双绣花鞋,便知道伞底下的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冯公子看直了眼,心急想要一睹伞下佳人芳容,又看左右无人留意,当下大胆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那女子的手肘。
似乎是明白他的心意,那桃花绽放的油纸伞慢慢地抬起,冯公子满面含笑,惊喜jiāo加看去,眼前所见,是对襟绣花边儿的粉红色外褂被风撩起,露出底下纤纤一握的腰身。
冯公子只觉得心跳几乎也都停了,神迷骨软,双眼似黏在了对方身上一般,鬼使神差且又迫不及待地往上看去。
纤腰,苏胸,整整齐齐的襟领,桃花伞的边缘慢慢抬起,底下的脸……
猝不及防,惊惧的无以复加,冯公子的嘴慢慢地张大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刹那便从九重天宫坠落地府huáng泉般,被雨淋湿的身子刹那如坠冰川,森寒刺骨。
就在他眼前发黑耳畔轰鸣的同时,一只手探出来,手底下雪光闪烁,利刃直直地顺着冯公子的嘴递送入内,又迅速自脑后穿出。
锋利的刀尖上一片血红,血滴在刀刃尖儿上汇合,自后脑滴落在衣裳上,被雨淋湿了的衣裳沾血,如一朵朵妖艳桃花,顷刻绽放。
冯公子眼珠转动,喉头格格作响,却发不出一句话。
整个人如木桩子般直直倒地,地下水花四溅,混合着新滴落的血。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呆滞的双眼中映出的,是那双大红的绣鞋,正逐渐地被殷着他鲜血的雨水浸没,染的颜色更艳。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啦啪啦的闷响。
急雨之中,街头上每个人都在忙乱避雨、赶路,有人撑着伞,垂首而行,自看不见旁边qíng形如何;有人抱头飞跑,也无心留意旁人;虽然也有少数几个路人看见地上倒了一人,却只以为那人是天雨地滑,不小心失足跌倒而已,于是急忙收回目光,只也仍加倍留神脚下,免得自己也会跌得那样难看。
血很快地从冯公子的口中流了出来,将地上水洼也搅的通红,那一小团水泊闪闪烁烁,倒映出站在旁边撑开的桃花伞,以及伞下那双眼空dòng的骷髅似的脸——那并不似是一张人的脸孔。
并没有人留意这边儿,一声冷笑,桃花伞重又低垂,红绣鞋毫不在乎地踏过血水,将里头的倒影也踩的支零破碎,然后哼着曲儿,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许久之后,沉寂的只有雨声的街道,才响起第一声惊呼。
徐沉舟带人赶到的时候,现场远远地已经围了许多路人以及旁边的住户,却都不敢靠前,距离那倒地的死尸有三尺远。
因为下雨的缘故,水流遍地,也把那鲜血带的到处都是,青石板的路本就有些颠簸不平,那血水顺着青石板的fèng隙,肆意蔓延,看着就如满地揉碎了桃花红,凄厉惨烈,触目惊心。
最可怕的自然是那尸首,趴在地上,身体扭曲,脸色狰狞,嘴巴张大到极至,加上那有些外凸的眼珠,神qíng仿佛见鬼,偏偏那口中,还cha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场景宛若噩梦,而死者这幅尊容,几乎让人认不出其本来面目。
徐沉舟弯腰瞅了一眼,便有些受不了,捂着嘴走开两步,挥手道:“快叫仵作。”又命捕快们询问路人,谁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有没有人看见案发过程等。
却有个旁边店内的住家,战战兢兢说:“先前我因雨下的越来越大,便想关窗子,仿佛看见这位公子因一个撑着桃花伞的姑娘说话……后来我关了窗户,便下楼了。”
捕快忙问道:“什么桃花伞的姑娘,说仔细些。”
这人想了想,道:“我没看见人长的什么模样儿,只是那把伞是极好看的,故而多看了两眼。”
如今已经是深秋,这会子却打那样鲜亮的伞,自然有些少见。
捕快问道:“那如何知道是姑娘?”
这人道:“我瞧见她的裙摆了,是了……还穿着一双红绣鞋,不是姑娘,难道是老爷们儿么?”
又问了几个人,都说并未看见什么。
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是个经过的路人,因以为是行人跌倒在地,刚要好心来扶,低头时候看见是这样,当即往后狠狠跌了个腚墩,连滚带爬,弄了满衣裳满手的血水,正被扶在旁边店门口坐着喘气儿。
捕快问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来,早已经吓得失魂落魄。
不多时候仵作来到,左右看了会子,也觉着惊心悚惧。
这也算是本地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一桩杀人案了。
仵作记录之后,便命将尸首抬回县衙,再行仔细勘验。
尸首虽然抬走,满地的血却依旧在,还是两边儿的住家忍无可忍,忙打了水,反复冲刷了多少遍,才将血冲的差不多,然而空气中那股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却是如何都挥之不去。
当夜,店铺住家的众人几乎都无法安睡,更有人说在半夜三更时候,听到隐隐地哭声传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徐沉舟忙了半日,到晚上才得闲,便同几个捕快在路边儿的小店内坐了。
众捕快都被白日的血案惊呆,吃了会儿酒,才回过神来,因说道:“邪门!先是下了这许多天的雨,县太爷次啊来,就又生出这样的案件,这个兆头可不好。”
另一个想到白日的qíng形,也有些心有余悸:“你们还漏了一样儿没说,程典史病了好些日子了,今儿怎么连凤公子也没来呢?自典史病了,平日里都是他替回话的?好端端地竟没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悄悄地说:“这新太爷,是不是跟咱们这儿相克啊?”
徐沉舟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光,握着腰刀起身,众捕快忙招呼:“徐爷去哪儿?近来这样邪门,晚上别乱走,让两个兄弟陪你。”
徐沉舟笑着一挥手,自去了。
今晚上徐沉舟并不当值,此刻原本该回徐府的,然而他走了会儿,却转向右侧,沿着河畔,竟往可园方向而行。
谁知还未到跟前儿,便见迎面一盏灯笼幽幽飘来,因夜幕深沉,今儿又有事,冷眼一看,几乎就只一盏灯笼飘晃,并无人影,着实吓人。
徐沉舟身上一冷,不禁按住了腰刀,细看之时,才见那是两个人。
正踌躇不前,迎面那两人已在可园门前止步。
可园看门的李叔便道:“两位何人?入夜了,我家主人不会客。”
头前那提着灯笼的小厮并未出声,他身后一人道:“去传话,就说是故友来见。”声音竟是极清冷无波的。
徐沉舟虽仍是没看清这人的脸,但是听见这把声,却蓦地想起来——这岂非正是新任的县太爷么?他心念转动,忙向旁边闪开,贴墙而立。
那边儿李叔入内通报,顷刻出来道:“请进。”门扇响动,是县太爷被请了入内。
徐沉舟站在门外,心中狐疑,然而外头院墙甚高,自然跳不进去,正在打量忖度,忽地听到身后有人笑了声:“这不是徐爷么?是找不到茅厕了还是怎地?如何只管原地打转?”
徐沉舟蓦地回身。
且说在可园之中,那新任县太爷被人引着往内而行,才转过一重堂,便吩咐小厮道:“你在此等候便是。”
李叔引着,又过了莲堂,往前指了指,道:“那开着门的,便是我们主子的书房,您只管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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