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手拿竹筷,敲着碗碟打拍,一边喝彩:“好个‘来疑沧海尽成空’,又好个‘梦觉尚心寒’,可知我心里也是如此?”
便叫再唱一曲,这歌姬想了想,又唱道:“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栏东,满枝红。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qíng人更惜,huáng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季陶然听着,眼中的泪不由悄然落了下来,含泪笑道:“唱得越发好了。”
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便赏给了那歌姬。
那女子千恩万谢,又要再唱,季陶然止住道:“罢了,就到此,再有好曲,也再不如这两首叫我心动。”
歌姬退后,云鬟跟清辉面面相觑,虽知道他很不对,又不知如何劝起。
季陶然自喝了一盅,伏在桌上,一时无声,清辉低低说道:“不如咱们且去。”
正说这句,却听得楼下咚咚脚步声响,有人上来,笑道:“方才是你在唱?果然好一把声音,过来到我们屋里,唱得好,大大有赏。”
那歌姬谢过,便果然随着去了,顷刻,又婉转唱了起来。
虽是隔着,声音仍是极为动听,清辉跟云鬟不觉也听了几句,正yù叫小二过来算账,就听隔壁道:“过几个月,哥哥成亲后,只怕就没今日这般受用了。瞧我对你好不好?”
另一个人笑道:“也罢了。”
先前那个道:“你过夜是几钱银子?”
原来问的是那歌姬,听歌姬答道:“客官恕罪,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那人笑道:“这不过是想多要些银子的噱头罢了,你只管说,我们哥哥是王爷府的眷亲,你若是伺候好了,只怕一步登天,也未可知呢。”
清辉一怔,云鬟见他脸色有异,便悄然问道:“怎么了?”
清辉低声道:“你……没听出来么?是柳纵厚。”
是日,太子府中,却也正是热闹非凡。
原来赵黼特请了薛君生进府唱戏,且说是为了赔罪,太子妃毕竟心疼儿子,冲动下打了他一掌,自觉手也跟着疼了两日,很不自在。
然而赵黼却只说是自己的不是,他又是个会口灿莲花的,便把太子妃哄得复又心花怒放。
望着这般“懂事”的儿子,又想起他先前何等九死一生逃出来的……那心也软了,竟暂时把那些外头的闲言碎语都压了下去。
又兼赵庄从旁解劝,说是明年必然会成亲。太子妃因着实拿赵黼没有法子,只得先听了这句话,权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横竖只母子两人和好如初就罢了。
如今又请了戏来博她欢心,跟几家素来相好的夫人们共坐乐和。这众家夫人如何不解,一边儿看着戏好,一边儿又夸赞赵黼孝顺。
太子妃更加放开心怀,从《贵妃》到《游园》,又到《白蛇》,薛君生自有天生之能,观者无不被引入戏中,所听所看,一时倾倒。
渐渐唱到白素贞被镇入雷峰塔,夫妻分离……一幕戏罢,薛君生行礼后退了。
太子妃掏了帕子拭泪,道:“这法海也是多事,好端端分开夫妻两个。”
说了两句,因要吃茶,却觉着身边儿少了什么似的。
转头看时,不见了阿郁,因问身边儿的侍女,一个道:“阿郁姑娘方才有事,才暂时告离。”
太子妃不以为意,仍是跟其他人说方才所看的戏文。
且说君生退下,因连唱了三出,不觉有些劳累,身边小幺儿奔前奔后地忙碌,忽地见门口一个人走了进来,竟是阿郁。
小幺儿先前因见她站在太子妃身旁,便陪笑道:“姐姐来做什么,可是娘娘又有吩咐?”
薛君生在铜镜内看见,脸色微变,便不忙卸妆,只站起身来。
阿郁道:“没什么大事,你且去忙。”
那小幺儿机灵,回头看一眼君生,见他不言语,便自去了。
阿郁走前一步,行礼道:“先生……方才唱得甚好。”
君生淡淡地,并不似平日应酬般温和恭敬,道:“姐姐不是伺候太子妃身边儿的么,如何来至此处,若有吩咐,可说。”
阿郁看出他的冷淡之意,终于道:“娘娘……只是说方才唱得很好,只是那法海未免多事,好端端分开夫妻两个……”
君生垂眸道:“不过是做戏罢了。”
阿郁听了这句,点头道:“既然如此,先生暂歇,我且去了。”略施了一礼,果然退了出门。
君生目光沉沉盯着门口,皱皱眉,回身落座。
将要继续卸妆,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又有个人走了进来。
君生微惊,忙起身道:“殿下。”
原来这突然而来的人,竟是赵黼。
薛君生道:“先前听说殿下有事,不在府中,莫非是才回来么?‘赵黼道:”我虽有事,却也惦记着先生的好戏,所以特回来看一眼。“说话间,竟已经走到了薛君生身前,唇边一挑,眼底却无笑。
第433章
薛君生因见他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来,通身更有一股无形的慑人之意,他不由后退一步,后腰竟抵在靠墙的桌子上。
赵黼盯着他的双眼,道:“我赞先生呢,如何反像是不受用?”
君生勉qiáng一笑:“不过是……受宠若惊罢了。”
赵黼道:“我看却不是,嘴里说受宠若惊,心里指不定是怎么怨怼呢,不然,怎么敢把爪子伸到我身边儿来?”
薛君生蓦地抬头:“我并不懂殿下的意思。”
赵黼轻声道:“除了名动天下的薛先生,谁还能把人调教的那样出色?又有谁,会似我一般,那么熟悉‘她’的言谈举止?若不是遇着我……换了第二个人,只怕也必然要被蛊惑诱倒了。”
薛君生眉峰蹙动,却仍是道:“殿下恕罪,我仍是不明白。”
因他已经无路可退,赵黼却更加bī近身旁,薛君生虽是八面玲珑惯常逢迎的人,又怎能跟这战场之上的煞神相比?
面上虽然仍旧撑着,且借着未曾卸下的油彩遮掩,但心里却禁不住窒息,身上更轻轻地有些战栗。
赵黼似看出他镇定底下的不安,便道:“先生真的不明白?那么……方才你见的那人是谁?”
薛君生喉头动了动:“殿下说的是阿郁……”蓦地噤口。
赵黼笑道:“谁告诉你她叫阿郁?”
薛君生道:“我自然知道,人人都知道太子妃身边儿有位出色的……且是殿下侍妾的姑娘,叫做阿郁,莫非我说错了么?”
赵黼道:“没有错,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呢。只怕于阿郁身上,先生也自然知道的更清楚?”
这话意有所指。
正此刻,外间脚步声响起,有人道:“薛先生在哪里,娘娘叫去说话。”
薛君生喉头发gān,竟无法应声。
外间小幺儿道:“在里头,我去叫。”不由分说便跑了进来。
猛地看见赵黼跟人靠在一起,那嘴张开,却只有些结巴。
此刻赵黼才不紧不慢地后退一步,道:“既如此,先生且去,回头再跟先生详谈如何?”
君生闭了闭双眼,气若游丝般道:“我要卸妆才得去见娘娘,还请殿下暂且回避。”
赵黼转身自出了门,只走到门口的时候,复又回头看着,问道:“让我想不通的是,你做此事,是于公,于私?”
君生呆若木jī,置若罔闻,一声不响。
且说这日太子妃甚是尽兴,且满耳又听了无数奉承的话,跟众家的夫人奶奶们吃了茶,尽欢而散。
又对赵黼道:“这薛先生,着实是难得的很,听了他的戏,只怕以后别人的俗腔俗调儿,就再也听不入耳了。”
赵黼道:“那可是,要不然怎么我四叔爱他爱了这许多年,都不曾厌倦呢。”
太子妃愣怔,继而啐道:“快别胡说,叫人听见了,像是什么话!”
赵黼笑道:“实话罢了,人人都知道,还怕我说一句呢。”
太子妃知道他跟静王素来极好,且生xing如此,便不再多说,因看了一天戏有些乏累,自回房安歇。
赵黼见阿郁跟着要去,便唤住了。
太子妃闻声回头,见他主动叫住阿郁,却也不理论,仍是去了。
赵黼打量着阿郁,叹道:“从此之后,你就不必再跟着太子妃了。”
阿郁道:“殿下何意?”
赵黼微笑道:“我先前因不知道你是谁的人,所以才留你不动,如今已经知道了。你还能留在太子妃身边么?”
阿郁睁大双眼,忽地想到方才之事,瞬间惊心,脱口道:“你、你莫非是故意的……”
赵黼一招手,有两个侍卫进门。赵黼笑道:“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地把所知道的qíng形供认明白,看在你这张脸的面上,我也不会舍得杀你呢。”
话说在“醉扶归”中,清辉说罢,云鬟方解其意,悄悄问道:“是哪一个?”
此刻又听隔壁道:“爷们恕罪,妾身委实不能的……”是那歌女仍在推辞。
音未落,便听得“啪”地一声,有人骂道:“无礼贱人,着实扫兴!”
竟像是动了手,那歌女惊呼一声,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另一个人劝道:“罢了,她又不是青楼里的婊子,何必跟她动怒,且我又不是非要她不可。何必妄自生事。”
因又对那歌女道:“你去罢。”
清辉便说:“是他。”
云鬟点了点头。
两人听到这里,都觉着这柳纵厚的同伴虽然狂妄,然而他却仿佛是个有见识、还算知些理。
果然,柳纵厚那同伴道:“哥哥好xingqíng。罢了,不要这等不识抬举的贱人,我来伺候哥哥就是了。”
两个人仿佛又推杯换盏,吃了起来,最初还说些话语,后来连着笑了几声,不知怎地声音就小了。
清辉跟云鬟悄然静听,不知要不要趁着安静的这会儿离开。
正彼此jiāo换眼神,不料季陶然霍地站起身来,拔腿往外而去。
出了门,就见那原先的歌女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发鬓衣衫有些散乱,脸上一道红红地掌痕,嘴角还沁着血,想哭却又不敢哭,只是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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