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因生了怀疑,便先不急着升堂,只暗中问话,就已经存了个周全之心。
是日,夏御史急急回到夏府,跪地向着夏夫人禀明。
夏夫人骇然色变,几乎以为他是在哄骗自己。
夏御史道:“母亲曾对我说,妹妹的冤qíng,是多亏了崔家姑娘,可惜她短命夭亡,母亲因此年年祭祀,如今人却在眼前,且逢大难,是以孩儿请示母亲,竟该如何处置?”
夏夫人出神半晌,点头道:“这多年来,我因以为崔姑娘夭逝,常常心有不安,总觉着这般好女子,如此短寿,十分不该,却又让我们欠下人家的恩qíng难以报还。若不是她,你妹妹亡魂于天,该受多少冤屈,我夏家被曹墨玩弄于掌心,又是如何的耻rǔ……本还想来世身为牛马也要回报,不想如今她落在你的手中,要怎么做,难道你竟不知道么?”
夏御史眼中早就落下泪来,伏地道:“儿子知道了。”
此后,果然便又提审过堂,云鬟一一如实供认。
在监察院的囚牢中又住了两日,因劳心乏神,那牢中境况又恶劣,时不时让她想起当初在此受刑时候的场景,当初赵黼人在云州,不在身边儿,倒也罢了,如今,竟又是个生死不知了……偏她又不能前往找寻。
这般恍惚之中,风邪侵体,不免病倒。
云鬟本以为这一病,便会死在牢中,何况她也明白:赵世原本就知道她的身份,本可以庇护,可偏叫监察院来查,或许,赵世也是因为知道了赵黼有碍,所以……迁怒于她?
不管如何,这欺君之罪只怕逃不了。
幸而其他的事托付了夏御史,只怕他会尽力周全。
云鬟索xing放开心怀,顺其自然罢了,浑浑噩噩地在牢房之中过了仿佛数秋。
待醒来之时,人却复在宫中,先前经历的那出逃、入狱……仿佛梦境。
她病得有些昏沉,隐约听灵雨说,皇帝也正病着,静王近来在宫中近身照料。
宫中有些传言,说是皇帝不好了,且有意让静王殿下继位。
也是,如今皇室中只这位殿下犹在,其他的……除了废太子流放在外,却也指望不上。
又问起赵黼,灵雨自然一无所知,又问自己为何会脱释,她却也语焉不详。
门外仍隐隐地有鹊噪的声响,灵雨立在榻边儿,有些无所适从。
忽地白樘道:“去取些温水来。”灵雨一愣,忙答应着而去。
白樘看一眼云鬟,从袖口摸出一颗朱红色的丸药来,于掌心里微转。
第501章
云鬟见他举手将丸药送到跟前儿,便道:“这是……什么?”
白樘道:“疗伤治病的良药。”
那红在眼前漾开,模糊又清楚,云鬟无心吃这药,忍不住问道:“尚书,我不是已经罪无可赦么?如何又回到了宫中?”
白樘道:“怎么,你反而想在监察院里不成?”
云鬟呆看了他片刻,忽然醒悟自己人在榻上,未免不像话,当下便yù起身下地。
白樘道:“你身子虚了,再颠动只怕越发受不住,老实些就是了。”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按落。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那gān净的长指缓缓落定,却又瞬间离开,只留下一道虚虚地影子。
哑然之际,云鬟道:“我的事,是不是连累了尚书?”
白樘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么,又连累什么?”
云鬟道:“我听说……”
未曾等她说完,白樘道:“你不必多想,我选择为之事,都是深思熟虑,并不会为了什么人为难。”
云鬟听了这句,反略觉安心。
白樘端详着她,道:“把这药吃了。”
云鬟举手接了过来,看了片刻,嗅到一股极淡的香气:“这是哪里来的?看着这般难得。”
白樘淡淡道:“特给你要的。”
因站的近,见她长睫轻眨,似两排密密地小扇,而脸色苍白几乎透明。
目光所至,依稀能看清耳畔那浅浅微蓝的血脉,自从赵黼失踪那一夜开始……她就清减下来,一路至此。
昨儿抱她回去,手中的人极轻,给他一种感觉,就如同是秋日枝头的一片枯叶,随时都会被肃杀秋风掠走。
略觉意乱,白樘退后一步,默默调息。
不yù相见,却偏相见。却也顾不得了。云鬟心中的疑问甚多,复抓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道:“尚书自然消息最为灵通,不知可有了他的下落了?”
白樘正调息中,听了这悄悄地一句,一口气陡然紊乱,心头乱撞。
刹那,仿佛吃了口坏了的rǔ酪,舌尖也略觉麻涩。
云鬟见他脸色古怪,当下不敢再问。
白樘无心逗留,道:“我尚且有事,先去了。”他叮嘱一句,袍袖微扬而去。
云鬟看着那道轩昂背影,心中却还有一句话想问,却又担心话一出口,又生出事来,倒不如让他就这样离开。
正怔怔思忖,白樘却无端止步回头,那双眸中晴光泛动,唇角微张。
他分明像是个有话要说的模样,却竟一字未响。
最后只道:“好生服了那药,大有裨益。”
白樘去后,灵雨方捧着热水进了殿内,问道:“尚书去了?”
云鬟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丸药,“嗯”了声,灵雨也瞅了眼,道:“尚书给的?只怕是极名贵的好药,总也比太医院里的qiáng,且快吃了要紧。”
云鬟抬头道:“先前你说……尚书被罚俸,又被斥思过之类,如今他能进宫来,许是无碍了?”
灵雨道:“人都来过,当面儿怎不问仔细?却又问我?我听得哪里比得上尚书亲自说?”
云鬟叹息,灵雨倒了水,小心捧了过来:“罢了,才略好了些,又要劳神了,且先吃药。”
云鬟因连日极少进食,那药香被水汽一冲,竟觉很不受用,手掩着胸口,便急急咳了起来。
灵雨忙将水放下,便扶着为她顺气。
云鬟喘了半晌,喝了口热水,却觉着好过了些。
此后数日,云鬟的病渐渐好转,也很快临近新年。
这日,正是除夕,天儿有些许的yīn沉,皇城内不许放pào仗,外间却依稀有些零碎的爆竹声响,隐隐透来。
这样万家团圆的时节,云鬟倚窗遥想,竟回到鄜州那个大年初一,清晨绝早的qíng形。
正神游天外,有内侍进来,躬身道:“圣上问……问您好了些不曾,叫传快些过去说话儿呢。”
灵雨虽在宫中厮混良久,听了这话,仍是忍不住手儿发抖,不知吉凶。
云鬟抬头道:“知道了,即刻便去。”
灵雨忙握住手:“才好了些,可能撑得住?”
云鬟道:“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可知我心里也想早点儿见见陛下,解除心中疑惑?”
当即匆忙换了衣裳,灵雨亲自陪着前往寝殿。
不管换成哪里,陈设布置何等的华贵,皇帝的寝宫都透着一股森然气息,步入其中,就像是走进一个世间最宽敞瑰丽,极美而大气的虎xué。
仿佛每一块儿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下,都埋着白骨,每一块儿斑斓的毛毯底下,都浸着鲜血。
再次跟赵世相见,各自惊讶。
云鬟诧异于皇帝的老朽,而赵世则诧异于她的清瘦。
尚未开口说话,赵世先低低地笑了两声。
云鬟跪地,低头的当儿,眼前许多小小金星乱窜。
赵世喝令平身,方道:“听说你也病了,可好了些?”
云鬟道:“是。圣上可也大安?”
赵世道:“朕的是心病,安生不了。”
云鬟默然,赵世长叹了声,忽地又说道:“若不是这一场,朕还真的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得人心。”
云鬟疑惑,抬头看向赵世。
赵世却也正盯着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看似柔弱的跟一枝花般,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动,便能叫她颈断花折,粉身碎骨。
却想不到,这“花儿”,会有那许多人舍命相护。
云鬟不知皇帝这话的意思,因为她并不知道,先前,就在她被囚在监察院牢房中的时候,朝堂上有过一场空前的争执。
当时早朝上,赵世撑着病体,听监察院梁御史禀奏谢凤——崔云鬟女扮男装,祸乱朝纲之事。
梁御史禀明来龙去脉,赵世耷拉着眼皮问道:“众卿,不知都意下如何?”
满朝文武,寂然无声。
若是换作别的什么人,只怕即刻便有人跳出来,历数诸多罪过,指摘百般不是。
但是如今这个人,却曾是刑部里鼎鼎有名的,白樘手底下极得力的。
群臣因碍于白樘的颜面,有少数人生怕灭了一个崔云鬟事小,若是因此牵扯了白樘,得罪了这人,岂不是弄巧成拙。是以这是一则顾忌。
至于另外的原因,却是众人都对谢凤此人,甚是熟络。
从云鬟上京的头一日便崭露头角,戳破兵部隋超亲妹被害案,到宫内恢复山河图……以及此后种种。
京城内的官员,哪个不是顺风耳千里眼?早就将“谢凤”的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
却是清白而平正的很。从南到北,她自县衙最底的小吏做起,一路经历诸多离奇险骇,艰难坎坷,最终在刑部于白樘手底当差,众人都是服气的。
当百官听闻这谢凤原来是个女儿身后,反应可谓jīng彩纷呈。
有人万不肯信,说世间再无这般胆大包天又且能耐的女子。
有人却道:“原本那谢凤的相貌就过于清秀俊美了,且当日皇太孙在的时候,两人之间多有暧昧。想当初皇太孙还是晏王世子的时候,岂不是跟崔侯府的那位嫡女就……可见是真。”
也有些守旧正统之人,在惊异之余,却是受不得这般“离经叛道”的举止,先前对“谢凤”有多少称赞,如今就有多少怨愤。
除此之外,又有一gān素日里嫉恨“谢凤”升的快的,闻听此信,自然遂愿,便想趁机踩上一脚。
金銮殿上顷刻的沉默后,果然便有两位御史出面,道:“我朝以来,就从无这样惊世骇俗的行径,一介女流,两截穿衣三绺梳头,只该安分守己留在内宅,恪守妇道,这崔云鬟却如此放làng形骸,混迹朝堂,出入皆同男子一般,全无半点贞节廉耻可言。此风端然不可长,必当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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