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进了植物园,树木蒿糙密集,空气里香气馥郁。院中小径石板间的杂糙高过膝盖。那个老头脚步踉跄地在前面引路,嘴里还含糊地哼着什么。
我们看了几处房舍,里面地上灰尘寸厚,房顶蛛网如挂毯。如果有家具,那样子看着和烂木头也差不多了。
中间果然有到另一个宅院的门,qíng形没什么两样。我们从邻院的院门出来,见那个王准拿了布幡儿正在我们进入的院门处等着,眼睛盯着门里。
钱眼大声咳了一下,王准看向这边,一脸笑着往我们这儿走。钱眼看着我说:“知音,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咬着嘴唇看审言,审言拉着言言的手,垂眼不语。
王准到了面前,笑着说:“我方才想了想这宅子的方位,乃前朱雀后玄武,互有依靠,为好运阳宅……”
钱眼笑,“那还出了那些事?”
王准一甩头,“人不同嘛!这位公子的福运宏大,必能镇得住这宅子。”
钱眼还是笑,“我呢,我住另一边,有没有事儿?”
王准使劲摇头,“不会有事,兄弟你后福无限,与这位公子搭档,十分稳当。”
钱眼看着我说:“这是让我们租这两所宅院呢。”
我皱眉,“爹他们的在哪里呢?”
钱眼说道:“离此一里多路,有个院子。你爹说要近些,可也不能太近了。”
那个酒醉的老头不耐烦了,“你们是要还是不要?说个没完!”
大家都看审言,审言点了下头,言言跳起来,“爹,什么时候搬家?里面可以藏猫猫,莲蕊姨肯定找不到我……”
那个老头闻声突然看言言,叫了声:“小公子!”过来就要抱言言,言言一下子闪到审言身后,钱眼挡在了审言身前。那个老头愣住,苦笑,“糊涂了,小公子死在我怀里的,多少年了……你们要怎么样?看着小公子的面子,我再让你们一成。”
钱眼笑了:“要了要了,现在就签约,我们明天派人来打扫。”
大家互相道别,王准又说了许多好话。我们上了车,回到屋中,杏花拉着言言去莲蕊那里,我们几个在屋里坐了。钱眼道:“回来的路上,有人一直地远远地跟着我们。那个王准应该是赵家的人。”
审言点头,我问:“林家都不在这里住了,gān吗还要安个人?”
钱眼说:“怕是以为林家小姐把孩子的身世告诉了别人。到哪里去找林家?自然是这里。我敢肯定,在赵家的门前,也有林家的人。”
审言又点头,轻声说:“怎么能看出言言就是他们要找的孩子?”
钱眼说:“大概那王准见过言言父亲小时候的样子,可那个老醉鬼也说言言像林家的人。”
我点头说:“孩子是这样的,父母双方都说像自己。”
钱眼又说:“日后我讲出来那林家小姐是在哪里什么时候遇的害,才能真的清楚。可是言言身上没有任何证据,要说到认亲,只能凭我和你哥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们还是别赶着让他认,人们反而会怀疑。”
我摇头,“你听听他们之间折腾的,林家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活下来,赵家又是江湖上的,他们就是认了言言,言言也会在两家的恩怨中长大,还不如就和我们在一起,等他大些,让他再去认亲。”
钱眼沉思,“血浓于水,咱们不能阻挡血ròu团聚。”
审言低声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让言言来决定。”
钱眼说:“他才四岁多吧,能决定什么?”
我说:“审言说的对,该让言言定。别小看了孩子,更何况言言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钱眼一叹,“你们两个对我一个!”他一拍膝盖起来,“知音,真的有天道这么回事吗?人山人海,怎么就会让我和你哥哥救了言言,再挑上了林家的宅子,把言言送回去?”
我说:“钱眼,你大概不敢相信,我们那里,多少分散了的骨ròu,最后因为巧合,会意外见面。那种巧劲儿,比所有的故事都离奇。我觉得冥冥中,有让互相思念的亲人们团圆的力量。”
钱眼说:“那我就信了吧。”他说完,走到审言身后,把手放在审言的后背。审言只是闭了眼睛,没动。一会儿,钱眼抬了手,呼出口气,说道:“你今天走了这么多路,该多休息。”
审言不睁眼,问道:“怎么管上我了?”
钱眼怪笑着,走向门口,说:“知音牺牲了那么多,我要是把你累坏了,她非恨我不可。”
我咬牙,“你是招人恨!”
钱眼出了门,审言睁眼,看着我一边眉毛一动:“你牺牲很多吗?”
我悲叫,“审言,我牺牲惨重啊!”他抿了下嘴,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捧头,叹道,“我又牺牲了一次!”
番外 6
午饭上来,审言勉力喝完了汤,只吃了一点饭,就累得躺在chuáng上。我说去外面晒太阳,他只是蜷着不动,十分可怜的样子。我想是因为他上午乘车出行,又在两个院子走了半天。受伤后,他还没这么大动静过,难怪钱眼给他输气。我让人去找哥哥,自己坐在审言chuáng边。
审言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我在心里把哥哥骂得半死,想着该不该去抱审言,他都快成凋谢的花朵了。
外面哥哥轻轻的脚步,他低咳了一声,走了进来。我忙起身,刚要叫哥哥,他把手指放在嘴上。他到了chuáng边,给审言号脉,放下手后,叹息道:“审言,我说你不要这么早就重理政事。”审言没动。哥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针盒,拿出了根银针,说:“你未曾安眠,又透支心力,该睡一会儿。”把针扎入了审言的脖子,然后把搭在审言身上的薄被又扯了扯。
我轻声问:“他怎么了?”
哥哥看着我摇头,“他今天gān什么来着?”
我想着,“写了一上午奏章,又出去看房子……”
哥哥低叱道:“不懂事!他能这么累吗?!”
我赶快问:“要紧不要紧?”
哥哥接着生气,“要紧?要紧就晚了!我让他睡会儿,然后给他些药剂,晚上来给他扎针。后面两天要好好休息!还见什么人?!命要紧,还是见人要紧?!”
哥哥鲜有这么气哼哼的时候,看得出他心绪烦乱。我点头说:“是,哥哥,我注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在担心什么?是冬儿吗?”
哥哥长出气,皱了半天眉,最后说道:“日子就这几天了。她骨骼纤小,又没有练过武功,气血不足。这几个月,我一直为她扎针按摩。到今天,孩子还是没入盆。我怕……”
这就是现代所说的骨盆窄小的意思吧,孩子不入盆腔,会不会难产?我斟酌了一会儿,哥哥既然早就知道了,就可以告诉他张神医很快就会来了,于是对哥哥说:“李伯对钱眼说,张神医在冬儿分娩时会来。”
哥哥一喜,“师叔要来?!太好了!”接着一忧,“师叔也看出来了,她要来,一定是很严重的事了。”
我忙说:“如果真的严重,张神医一定会告诉你该早做准备。她既然说不用让你知道,就是她觉得不会那么糟,主要是怕你事qíng关系了自己,会失了镇定吧。“
哥哥放松了的样子,“谢谢妹妹,我是,一想到冬儿可能出事,我的心就乱,手都抖。“
我点头,“哥哥,我明白。”
哥哥看着我,“我知道你明白,当初审言……”他叹气,“总算过去了。”他站起来,说道:“我去为审言准备药,两个时辰后回来拔针。”
我点头,哥哥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原因,我不为冬儿担心。哥哥治好了那么多人,他对审言倾力救助,针灸医药,一天都没有缺少。我相信好意在天地间循环,善行最终将回报于施善者,冬儿不会有事的。
我到条案前坐下,看见旁边审言的糙稿,压在他常用的一块圆柱形的墨玉镇纸下面。我拿起沉沉的镇纸,巴掌大小,两寸高,玉色深沉,中间嵌了一圈繁琐的金纹。这是审言那时让他的老仆人送来的,是他少有的心爱的物件之一,他常常把手盖在上面。我仔细看了会儿,实在不懂玉,看不出什么。放下镇纸,拿起他的稿子读,虽然只认识一半字,但看得出他写的是对皇上陈述他行将进行的一些措施的原因和可能的结果及影响。这是我第一读他的文章,我明白了他为何能以文胜出。不仅仅是词句文采,而是那跃然纸上的信心。他的阐述句式短洁,直言直语,平静里含着坚定。他的设想概括了许多方面,他的对策深思熟虑。
放下他的稿纸,我假装沮丧了一下,我的确不是个能救人的医生,更不是个能治国富民的人,可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自艾,与自己的一切都达到了和平共处。在此时,我想象,如果我能设计我的人生,我会选择成为像张神医那样的一位医者,救人危难,予人健康。可那样的人生,也必有脆弱的一面,失误的行为,无能为力的时刻。既然我是现在的自己,那么这其中也必有原因。我不再追究为什么我是这个样子,我只觉得什么都已经很好。
忽然想起在哪本书中读过,人如果想有意识地生活,就该依据三种对自我的理解来设定自己的行为:我是什么人(我不必按别人的选择来行动),我能够成为什么人(我该尝试尽最大的努力),我想成为什么人(按自己的理想去选择生活,不介意能力的限制)。我现在,对第一种选择完全领悟,对第二种选择,常因懒惰放弃,而第三种选择,简直高不可攀,我已经彻底接受了我自己,没有了别的要求。平庸啊,我暗叹了一下,可接着又对自己说,那也没什么。
屋中安静,我看向审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脖子上有针。我轻走到他身边,又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感到他细细的呼吸。我在chuáng脚处坐下,心中有种怕人家说我显摆所以不敢表达的快乐:不管我如何无才无能,审言愿意和我在一起。细想来,是不是因为他的爱,我才真正地爱了我自己的全部?
夏日午后若有若无的微风在我的身边悄然掠过,宛若寸寸流逝的时光。但我已经不再感同那些对生命青chūn的消失感到恐慌的唱咏。生老病死,是如此自然等闲,如果有审言的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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