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想与身边的人谈论他,
我经常想说些:“那时,谢公子曾说……”“当初,谢公子也喜欢……”“谢公子如在这里,他会……”之类的话,每每活生生地咬牙忍住,就差把自己掐死。
以前我有一位考上了北大的朋友,第一个寒假她回来,几乎把我们气疯。与她一起吃饭,让她递个筷子,她会说:“没什么!我们在北大经常这么递筷子……”与她逛街,她会说:“这个颜色,在北大,会被认为很土……”她临走时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朋友们都不理她了,我说大家很忙,她说因为大家嫉妒她。
我知道这一点,就明白决不能把谢审言挂在嘴上。
我想知道有关谢审言的一切!可我再不敢问杏花任何那个小姐对他做的事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肯定会大哭不已。我想问李伯当初谢审言是怎么好起来的,他吃了什么药?可实在不好意思。我想问爹谢审言当天在朝上都gān了什么,他说了什么话?可爹不让我抱希望,我还是别这么公开违背他的意思……我找了半天人,最后选定了哥哥。
我像做贼踩点儿一样,抱着言言,在哥哥看医书的他自己的书房外晃了半天,终于,哥哥走出来,忧虑地看着我说:“妹妹不舒服了吗?”
我眼睛看着言言的头顶,问道:“哥哥婚事的准备,差不多了吧?”
哥哥停了片刻,说道:“妹妹进来吧。”
我抱着言言走入哥哥的神秘书房,一股药味儿,沿两面墙的长案上,堆满各色糙药瓶罐,另一面墙,是和墙一样宽、自地至顶的书架,上面全是书,都该是医书吧。剩下的一面墙是药柜子……
“妹妹坐吧。”哥哥指着长案前唯一的一张椅子说,自己半倚半坐地靠在了长案边。
我坐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哥哥突然开始说:“我初见审言,是在一次文人的聚会上。审言当时诗名正盛,人人都争相与他相谈。他待人谦和有礼,可我觉得他并不与人亲近。他不多言,但出口常有令人深思之语。那天贾功唯也在,借着酒,说些审言凭相貌惑人的话,审言只垂目不睬。结果那贾功唯更加气愤,口出脏话,被众人以酒醉劝走。人们都劝审言不要介意,审言未置一词。那日在酒楼,审言与贾功唯那么针锋相对,看来是为了激怒贾功唯,让他说出……”哥哥叹了一声,又说道:“我待贾功唯离去才到审言身边,说我是郎中董清,久闻他的诗名。审言看着我的眼神,如水般清凛,入我心底,让我觉得他知道我真的是谁,他只对我施礼说了声幸会,再无多言。后来,我又几次去接近他,他多只是点头而已。我倒不曾在意,因为我在旁边看着,他虽然有众多文友,但没有一个亲密的朋友。对亲事也是百般挑剔,媒人们抱怨说他要的人大概只上天能给他找到了。我行医处处,听人们在背后议论他为人孤傲,淡漠无qíng。可我觉得是他没有找到知心的人。”
哥哥深叹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也知道,我妹妹,那时的妹妹,不可能……他不会看上那时的洁儿。他是个才子,写出了那么多的好诗,真是心思敏锐缜密,境界高远,又有傲骨气节。我料他一定是向往能与他深谈的绝色知己。我那时的妹妹虽然容貌不俗,但平素不阅书卷,xingqíng也很急躁。可我年幼离家,深知亲qíng可贵。这么多年广涉世间,自以为了悟人qíng。我想,审言也是生于贵胄世家,儿时丧母,虽是锦衣玉食,但没有关怀,也许他会明白洁儿也是一样的孤单,洁儿对他那么钟qíng……”哥哥停住了。
我低声说道:“我想他是明白的。”明白不等于爱。
哥哥又叹道:“我那时的妹妹……”
我突觉难过,轻声说道:“哥哥,我想,你那时的妹妹,也是明白他的……”所以她才会那么绝望啊!
哥哥垂头很久,我等到心中的痛意过去,才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他家里的事?为什么谢御史能下那么狠的手打他?为什么谢御史这么和他对着gān?”听谢审言那次简单的讲述,我有种感觉,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可他这么出色的孩子,怎么不得他父亲的关爱?谁没有道德理念,但多少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凌驾在那些规矩上的。
哥哥叹了一声说道:“我那时为了了解他,曾仔细查询过他的身世。据说他的母亲出身并不显赫,但艳冠京华。谢御史年轻时就已入朝为官,气盛傲慢,听了那女子的美名,甚不以为然。只说去看看究竟,好加以批判。可在一次庙中上香时看到了他的母亲,就一见难忘,一定要娶她。谢家门庭高贵,谢御史当时年轻有为,本以为轻而易举,但求亲三次,都未得到允婚。后来人们传说,那女子并不想嫁入谢家,她的xingqíng本十分温顺,但在这件事上,却异常坚定,几次寻死觅活。她虽未明言,但大家都猜测她有心上之人。这些话传入谢府耳中,谢家本不该再纠缠,可谢御史竟像痴迷一般,非要那个女子,绝不娶他人。”我低头想着,谢御史怎么不记得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反过来,对谢审言这么刁难。
哥哥接着说:“据说谢御史为那女子吟诗作赋,几日就传一片书简。”我惊讶得抬头,谢御史会作诗?!
哥哥苦笑:“是的,谢御史年轻时,也是个口出诗句的才子。现今,流传下来的谢御史当时的诗篇,都是qíng意之颂,尽述爱慕之心。审言正相反,从出道至今,成诗过百,无一涉及qíng爱……”那他一定是没爱过?
听哥哥说:“这么过了将近一年,那女子家突然派了媒人到谢府求亲,谢御史自然应允。”
我舒了口气说:“那他心愿了了,该高兴了。”
哥哥轻摇头说:“人们说,其实是因为那女子所恋之人弃她而去或者死了,她才嫁了谢御史。”
我皱眉:“他们是不是见不得好事?怎么不说好话?”
哥哥轻叹说:“人们这么说,是因为知qíng的人讲,那女子嫁入了谢家,一直忧郁寡欢,谢御史觉得女子应该全心侍奉夫君,加上那些传闻,心中非常不慡,就常对那女子口出教训,处处挑捡指责,对她的过往十分计较,多加嘲讽。结果那女子更是忧伤,常以泪洗面。可奇怪的是,大家都知道谢御史对夫人不好,但人们让他娶妾,他又都拒绝了,说女子水xing杨花,根本不值得养在家中。”我心里一动,感慨那谢御史实际上是深爱着他的夫人,谢审言肯定也明白,所以才看透了那位对他施刑的小姐……一时又心痛。
哥哥继续说道:“审言出生时,他的母亲才二十二岁,可人们说她已经美貌不再,甚至有了白发,与平常民妇毫无区别。”
我想起谢审言曾说他的父亲指责他的母亲对他溺爱无度,就说道:“他曾说他的母亲很爱他,他应该有个好的……”
哥哥一声深叹:“这才是可悲之处,人们说他母亲十分爱惜他,可谢御史对他十分厌恶,说他是他母亲的摸样,即使学了些剑术,也不会有男子气。”我猛皱眉,怎么能对一个男孩子说这样的话?!
哥哥说道:“他的母亲越护着他,谢御史就越惩罚他。据仆人们说,他从小常被罚跪,挨竹板。他表面是个随和的孩子,可其实xingqíng十分倔qiáng,怎么也不求饶,更是让谢御史生气,下手十分重。他哪里是贵家子,还不及农户人家的孩子过得自在轻松。他的母亲总陪他下跪,用身体护他,可还是不可能让他免责,毕竟她不可能时时在他身边。这么过了十年,他的母亲病卧在chuáng,对谢御史说,如果他再对审言如此狠心,她绝食而死。谢御史不以为然,他的母亲真的就不再进食。也许因为她本已经jīng疲力竭,只五六天,她就已然垂危,人说谢御史在她chuáng前痛打审言,说她不进食,就活活打死审言。仆人们讲头一次见审言痛哭求饶,承认是自己过错,恳请母亲吃东西。他的母亲哭着点头,可进食当夜就心痛大作,只来得求谢御史照看好自己的孩子,就含泪而亡。”我低着头,不敢看哥哥,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意。
停了好久,哥哥说道:“审言的母亲过世后,人们说谢御史发如霜染,xingqíng变得格外易怒刻薄。他不再体罚审言,但平素里对他诟骂不已,总说他克死了他的母亲。仆人们讲,审言常彻夜跪在他母亲的牌位下,不言不语……他的兄长与谢御史从长相到xingqíng都十分相似,深受他父亲的喜爱。谢御史未罢官时,已经办妥了他兄长入朝的安排,常说他的兄长是谢家的传家子弟,审言日后必是一事无成,让他养活一辈子……”
我听后心中堵得像咽了一块砖头,在院子里走到天黑才舒服了些。
过去我觉得,人对人的qíng感说白了,就是一条轴线,爱和恨占了两头,所有的感qíng都可以在中间找到一点。可现在我认为这太平面简单!恨怨,在许多qíng形下,是爱的表象,爱的表达。可为什么人们宁可执行恨怨也不愿展现爱意?是不是恨让人感到qiáng大?爱让人软弱?
可恨怨是一把刀刃,出鞘伤人,也夹带着那些令人不堪其重的负疚。为了避免让自己心痛,心怀恨怨的人一旦动手,只有越来越狠,心越来越硬。没有回头的路,不然,对过去所为的悔恨,会让人生不如死……
现在忽然悟到,爱不是最重要的。爱是清澈的甘甜井水,可活人xing命,可怀了爱的那个人,是盛水的容器。那个人的人品如果有毒,骄傲,不宽容,有恶意,不能承担伤害,不能接受拒绝……就会污染爱,爱就变成了一杯恨的毒酒,能致人死命。谢审言的母亲不知道谢御史的人品,只看见了他的爱。谢审言明白那个小姐的爱,可也看见那个小姐的人品。他那么死硬到底何尝不是因为他知道,那个小姐的爱,就像他父亲的爱一样,充满了毒素,他宁死也不想喝……
想起那天,谢审言讲起他的母亲,我对他说“我懂”,其实,我懂个屁!歪打正着地说了“伤心”两个字,哪里知道他曾经走过那样的童年!他的父亲把那么多自己心中的垃圾堆在了他的身上!我原来怕谢御史怕得腿软,可现在突然感到我想去面对他,把他大骂一顿!……但骂完了,我大概会吓得腿更软……
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父母,想念他们一同在电视机前玩电玩的儿童心xing,想念他们对我的纵容(在家住着的时候,我连内裤袜子都没自己洗过!),想念我妈给我做的红烧huáng花鱼,那鱼汤拌出的饭比我多少次吃的鱼翅拌饭香百倍……谢审言如果是和我一起长大该多好,像我以前那位,总到我家吃饭。我们玩的时候,我妈把水果洗了,削了皮,切成小块,cha了牙签,端到我们面前……就是现在,谢审言也一定会喜欢我的父母,我妈给他做几顿饭,他会忘记他的从前……回不了我原来的家,这里也好,爹那么温和,丽娘心肠好,哥哥这么了解他……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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