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垂下头,看向周六:“那你呢?你……”
“……很危险……我会想办法……”
他们低声jiāo流了两句,腥风更加qiáng烈,风里传来破碎的言语。
隔膜在风子轩心中产生,他不明白,周六为什么能够那么亲近地同神明说话,周六望着神明的眼神,就像是望着世界上最值得相信、依赖的人。
周六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即便周六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相信你”,但那种相信,更像是,兄长对幼弟的相信,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意味。
而不是像此刻,依赖的、甚至带着点央求的语气,深挚的目光,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献给对方——那种对兄长、对庇护者的依恋态度,是风子轩从未在周六身上见过的。
风子轩感到一阵惶恐。
这时,巨大的蛇头开始撞击泰山盾。
“嘭”——“嘭”——
震响,一次比一次剧烈。
泰山盾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从撞击处延伸出密密麻麻的guī裂纹。
空气中带起的冲击波,令周六无法站稳。
陈柯伸手揽住周六,同一时间,周六耳边响起像旁白一样的声音。
【邪念的时间过去十分钟。
邪念离开载体,虽然能够释放出全盛时期的力量,却只能停留短短十分钟,如果在十分钟内不进入下一个载体,它就会坍缩成渺小不足道的一片邪念。
所以,对于陈柯来说,邪念最弱的时候,就是它离体的时候。
不带感qíng的陈述之后。
如山般巨大的蛇体向陈柯与周六倾倒下来,破碎的邪念随着腥风呼啸刮过两人耳畔,簌簌散落进黑暗的空中。
目睹了这一刻的修真学院师生们,都无法相信,那么qiáng大而肆无忌惮的邪念,竟然一下子就被击溃了?
没有炫目的招式,没有漫天乱飞的灵力,在神明的一次注视之间(地下的人并不知道陈柯说了句话,在他们看来,陈柯只是转过头去看了邪念一眼),黑色巨蛇瞬间崩裂溃散,化成无数黑色碎片,随风而去,不见踪迹。
这就是神迹。
所有人都愕然张大嘴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远天的巨大云山发出“轰隆隆”的震响,一块一块向内凹陷,仿佛堆积起的泡沫,一旦效力减弱,本来壮观的体积就会迅速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黑色云山背后,B市清晨四点五十分的天空,已经蒙蒙透出些亮色。
更加奇异的是,修真学院正上方,出现了一道纤细的彩虹,虹桥一端,正落在息玉坠落之处。
息玉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黑气,他睁开眼睛,仿佛看到了熟悉的容颜。
“师兄?”息玉惊讶,难道他这么快就死了,还升上天见到了师兄?
那岂不是很丢人?自己疏忽大意被人附体,压根没战胜对手还赔了一条老命……息玉眼神躲闪,不敢看师兄。
“你还没死。”宁玉一边清除息玉体内的邪念,一边提醒他。
“我没死?”息玉大惊,“那、那我怎么会见到师兄?”
“双龙首玉璜,知道是什么吗?”宁玉微笑。
“师兄送给我的法器。”息玉一阵紧张,“被我弄坏了……”
“是彩虹,是仙人下凡的桥。”宁玉摸摸息玉的朝天小辫,“不过彩虹转瞬即逝,师兄还得原路返回,好好修炼,等着你。”
熹微的阳光中,息玉望着师兄起身离去的身影。
“咔嚓。”
手环急速抓拍,拍照声音忘了关掉。
宁玉疑惑地回过头。
息玉纯良无辜地笑了笑,心中暗想,既然只能与师兄相会片刻,那不如留点纪念,又可以更换新的手环屏幕了——以前那张背影照实在是不够舔的。
宁玉笑着摇摇头,登上虹桥,消失不见。
息玉怅然地望着师兄消失的方位。
即便知道还会重逢,但离别依然令人心中难过。
看得破的如此想。
看不破的,则无法接受离别这种可能。
邪念被彻底击溃之后,风子轩先一步抢到周六面前,将他从陈柯身边拽走。
本来枯萎的藤蔓再次变得碧绿,花萼挺立,花苞重现,这一次,它的任务不是治愈,而是结界。
即便知道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及神明,风子轩还是想挣扎一下,他双手紧紧抱住周六,两人落进花瓣之中,柔软的白色花苞因为不平衡而微微向一侧倾斜。
周六感到眼前是晃来晃去的白光,身上重重地压着一具健壮的身体,风子轩的手臂非常用力,以至于他有些呼吸困难。
“不要走,”风子轩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的直觉非常准确,下一刻,陈柯降落在花苞入口处,花苞斜向下弯折,直到与原来的位置偏离90°夹角。
陈柯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风子轩设下的结界。
陈柯站在花苞入口处,仿佛站在dòngxué之前,熹微的晨光将他的影子投进花心里,而在那里,风子轩正紧紧抱着周六。
陈柯的眼中露出危险的暗芒。
风子轩抬起头,充满敌意地看向陈柯。
“风子轩……”周六试图挣开他,他的力气却出奇得大。
“我不管你是谁,休想从我身边带走他。”风子轩冷声道。
“……”陈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风子轩,你看看你这幅样子,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连个武神都不是,又凭什么和我抢人呢?”
风子轩怔住。
周六终于挣开了风子轩,站了起来。
“过来。”陈柯对周六说。
周六默不作声,听话地走向陈柯。
风子轩感到自己最后一点希望,也被碾碎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并非第一次体验这种绝望,可是,他又什么时候体验过呢?
纷纷涌入脑海的陌生记忆,带出一幅幅他从未见过,却又栩栩如生的画面——濯流死了。
他赶到冥王殿,看到珊瑚chuáng上宛如安眠的人。
他仓皇离去,在藏书楼里度过一整夜,绝望彷徨,却并没有一个周六来安慰他。
他为了复仇,带着风门的人一个接一个挑了名门正派。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正道中留下恶名无数。
更有不可挽回杀戮,血仇,横亘于他与修真世家之间。
然而,这一切最终被证明是阎血月的yīn谋。
濯流根本不是被修真正道害死的,而是被阎血月暗算而死,阎血月借着风子轩的信任,愚弄了他。
阎血月想要的是风子轩的身体,作为邪念的载体,将冥王殿继承下去。
他一直恋慕的濯流,是真的疏远了他,而不是什么纸偶。
他一直想要保护的风门,却因为他而被正邪两方埋伏袭击,孙五受到洪水咒攻击而神志不清,一直没恢复过来,张三也在与天家的争斗中被人暗算,瘸了一条腿。
他一直信赖的恩师,阎血月,则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世间还有什么可爱、可信、可期待的了吗?
没有了。
麻木的心从中间碎裂开,发出清脆的响声。
失去一切希望,风子轩反倒变得轻松,他可以放开手脚与阎血月一战,因为他不再害怕了,他不再害怕失去,他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更何况,就算他死在这里,灰飞烟灭,也不会再有人为他伤怀。
所以,他可以放手一战,即便同归于尽,也好过苟延残喘。
痛苦是有尽头的。
尽头就是顿悟。
但顿悟之后又是什么?成神吗?
风子轩仿佛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中,看见脱胎换骨、成为武神的自己,缓缓走出旧日的皮囊,忘却一切,抛弃一切,发出撼动天地的一击——巨大的黑蛇在那一击中溃散,地面上的修真者们为他战胜邪念而欢呼,他yīn差阳错挽救了修真界,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从空茫中来,自空茫中去。
无休无止的,只有空空如也。
破碎虚空之后,他站在光明之中。
周围太亮,以至于他想不起来,濯流到底是谁?他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他为什么要悲伤?又为什么要怀有希望?
曾经刻骨铭心的事,仿佛浸了水的宣纸,上面曾经用心一笔一划勾勒过的字迹,全都湮没涣散了,模糊得辨认不出形状。
他看着这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心中毫无波动,信手抓起它们,揉碎,落入风中,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可是周六呢?
站在光芒里的风子轩心里发出疑问。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周六。
这名字就像引线的一头,只要握紧了它,就能找到空茫迷宫的出口,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那不是濯流。”
周六从chuáng上的人心脏中取出一片纸偶,随即,一阵风起,chuī散点点荧光,假濯流随风散去。
“那也不是天钧。”
当洪水咒来临,周六召唤出飞剑,他的御剑技术还不太成熟,摇摇晃晃地驮着孙五离开危险的定风石。
“阎血月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只是想要你的身体,作为邪念的载体!”
在冥王殿里,周六直截了当地拆穿了阎血月的真面目,不仅如此,还设下法阵,将突遭变故、心绪一片茫然的他拖走。
“我相信你,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相信你。”
从花苞里出来,看见他和“息玉”内讧的周六,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周六……
风子轩捂住额头,他感到头痛yù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他从来没见过的经历出现在他脑袋里,而且那么真实,仿佛——没有周六的那一边记忆,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qíng。
而周六就像一个美好的幻影,附着在冰冷现实的表面,将每一处绝望的断崖,变成和缓的斜坡,每一次的绝望,都因为有周六在身边,而峰回路转。
唯独最后,他没有变成武神。
“风子轩,给了你这么多时间,你还没有变成武神。”
神明不带丝毫感qíng地说道,风子轩却感觉到了谴责的意味。
变成武神?为什么要变成武神?
假如变成武神,就意味着要是去一切,他希望永远没有变成武神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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