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身锦衣,满头珠翠,若是见客倒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穿成这样子到寺庙里,终究有点格格不入,小声地说:“要不少带一样头饰吧?”
曼云摇摇头,说:“这样子正好。走吧,老夫人定然等久了。”说罢,拉着她便往外走。云英想了想,也跟上,一直跟着她们到通往香木小筑的岔道,才说:“五姑娘,我先回去了,姑娘嘱咐我的事,我这就去替你办。”说着,别有深意地眨眨眼睛。
阮碧会意地点点头。
曼云回头看了一眼,好奇地问:“五姑娘拜托云英姐姐什么事呀?”
阮碧兴口开河:“三叔书房里有几个孤本,又不肯借我,我便让她帮我抄一遍。”
曼云虽通文字,却对经典没有什么兴致,听到是孤本,顿时便没有兴趣。转念想到阮碧与阮弛关系不好,却跟他的姬妾如此亲近,当真是匪夷所思,便怀疑她没有说句话。
急冲冲地直接到垂花门,一群人簇拥着老夫人站在那里,今日她也是特别打扮过,青地梅花竹枝锦锻衣衫,戴着翡翠头饰。偌大的一块翡翠绿油油的,象是一潭碧水,衬得她整张老脸都绿了。
她上下看阮碧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说:“走吧。”
到大门口,阮碧发现,这回的马车虽然大,但都没有阮府标记,而且同行的人还有大老爷,算了算时间,并不是官员旬休的日子,看来天清寺之行非同一般呀。大老爷跟老夫人上了同一辆马车,阮碧则跟郑嬷嬷、秀芝同坐一辆,其他丫鬟婆子挤在最后一辆。二管家带着十几个下人护送。
等马车起动后,阮碧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郑嬷嬷:“妈妈,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姑娘,方才白云大师派了人过来,说是愿意为沈阮两家调解
阮碧一惊,自己不在府里一天,形势又变化了。老夫人如此高调地四处传播,又开出逆天的三个条件,分明就是重挫沈府的颜面,又扼杀沈府认自己回去的念头,怎么又忽然要调解?
郑嬷嬷猜出她的心思,小声地说:“姑娘不知道,这回事qíng闹太大了。方才大老爷回来说,今日早朝,好几个御史参他,说他什么尸什么餐的……”
“尸位素餐。”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还说老爷跟韩王勾结,党同伐异,其心可诛。”郑嬷嬷说,“老夫人说肯定是沈相指使的……唉,以前觉得沈相斯斯文文,通qíng达理,怎么如今做起事qíng来如此不择手段呢?”
阮碧微哂,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只有通qíng达理能成事吗?
“不过,大老爷说了,沈相也没有得便宜。韩王指使好些御史参他,说他家事都处理不好,如何能处理国事?又如何能垂范天下?大老爷还说,今日官家很生气,把他跟沈相都骂了一顿,说他们都是国之栋梁,朝廷重臣,却不识礼之用和为贵,为丁点小事闹得jī飞狗跳,耻为天下人表率。”
阮碧恍然大悟,怪不得沈阮两家着急调解,此事再拖下去,易为政敌所利用,最后结果可能是两败俱伤。不过,倘若沈阮两家真的达成一致意见,要自己认祖归宗,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回到沈府?说实话,她真不想,沈府不过是另一个阮府,而且她在沈府全无根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实在太累了。
许是老夫人吩咐过,今日马车驶得特别快,横冲直撞,在路口时差点揭翻一个挑夫的担子。因此,往常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这回只用了三刻钟多点。
马车一停在寺庙门口,知客带着小沙弥迎了上来,寒喧几句,领着一gān人等往里走。大老爷走在最前面,阮碧虚扶着老夫人紧随其后,七八个丫鬟婆子以及大老爷的长随们跟在最后。不知道老夫人是紧张还是激动,胳膊的肌ròu一直绷着,一张脸也紧绷着,平日松弛的浮ròu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恍眼一看,好象年轻了五岁。
总而言之,一gān人昂首挺胸,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向客堂。感觉不象是来调解,倒象是来吵架斗殴。
远远地就看到客堂外面站着一群人,有丫鬟、嬷嬷、小厮,穿着统一的服装,想来是沈府的下人们。他们原本放松地站着,彼此还jiāo头接耳说着话,但看到阮府的一gān人过来,立刻挺直腰,绷紧脸,双眼直视前方,个个如同准备搏击的乌眼jī。
阮碧心里想笑,拼命忍着,手便轻轻颤了一下。
老夫人误会了,迅速地转眸看她,目光如电,隐含责备。
阮碧忙冲她眨眨眼睛,表示自己并不是害怕,她这才把视线转开,目不斜视地经过沈府的一gān下人面前,脚步微停,低声吩咐,声音沉沉,十分的威严:“你们在外头等着。”
下人们异口同声地答应:“是。”声音整齐,气势十足,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懒散,顿时把沈府一gān乌眼jī的气势压下去了。
老夫人深感满意,迈步向前。
知客推开客堂的门,躬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老爷首先挑起袍子一角跨进门槛,老夫人暗吸口气,由阮碧搀扶着,也走了进去,顿时眼前光线一暗。
这个客堂的格局与平日上香稍作休息的客堂一般无二,只是比较大,摆放着暗红色的桌椅,阮碧认不出材质,但看颜色温润,想来是上好的木材。客堂正中主位坐着一个眉毛微白的老和尚,神色温和,眼眉慈悲,想来就是有名的白云大师了。
在他的左手边一排客座长椅,坐着三个人,阮碧认出沈老夫人和沈相,另一个发须稀落满脸老年斑的老者,应该就是前右相沈密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阮碧,隐隐有诧异之色。
老夫人看到他们坐在左边位置,心里顿时后悔,来的太迟了,让他们占了上位。按捺着不慡,向白云大师合什一礼。
白云大师站起来还了一礼,指着右手一排椅子说:“阮侍郎、阮老夫人请坐。”
大老爷、老夫人走到旁边落座,尊长前面,阮碧是没有座位的,只好走到老夫人身后站着。
白云大师细细端详阮碧片刻,微微颔首,说:“这位就是阮五姑娘呀?果然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怪不得从不收徒的紫英真人也会破了例。”
屋里两伙人本来都是面若沉水,目不斜视,听到白云大师这番话,便如水里投下石子涟漪dàng开,神色顿时起了微妙的变化。沈相一家子是尴尬和不自在,垂着眼眸,如同被无形之手打了耳光。而阮府的两人都脸现得意之色,目光掠过沈相一家人的脸。
阮碧则不惊不喜,合什道谢:“阿弥陀佛,大师过誉了。”
白云大师先前赞她,有三分真心,七分假意——目的是抬举她,好让沈家心甘qíng愿认回她,但见她年岁轻轻,宠rǔ不惊,心里也暗暗稀罕,微微颔首说:“姑娘受之无愧,不必谦虚。”
阮碧微微颔首致意,不再多说。
这时,小沙弥送上茶水。
白云大师说:“这是老衲今秋亲手pào制的白果茶,有定神静气之良效,各位且品上一品。”
大家哪里有喝茶的闲qíng逸致,但还是给这位高僧面子,听话地纷纷举杯,小啜一口,便又纷纷放下。
白云大师看他们都绷着脸,谁也不肯低头退步的模样,心里微叹口气,说:“阿弥陀佛,说起来老衲与沈老夫人、阮老夫人相jiāo已久,与沈老相爷、文孝公也一起喝茶论道过,沈阮两府同为京城望族,清流砥柱,今日闹至这般局面,每每想起,三分痛心七分惋惜。今日老衲腼着脸皮,愿为你们两家做一回和事佬。”
第九十二章 因果循环
沈阮两家都是百年世家,别的不说,单这人qíng仪礼定然是到位的。是以白云大师这么一说,先不管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场面的话却 不能落下的。
沈密先说:“阿弥陀佛,大师大中至正,天下俱知,愿意巧施针砭之术,为这桩陈年旧事调和yīn阳,老夫和犬子自然乐意之至。”
阮老凉凉一笑,也说:“老相爷说的没错,老身和小儿也愿意听凭大师的调和,希望大师秉持公道,直言针砭,除却魔障。”最后八字说的铿锵有力,如金石相撞,气势十足。
“针砭”两字有对症下药的意思,也有规戒过失的意思。沈密所说的是前一种意思,泛泛而指调和手段。阮老夫人所说的是后一种意思,暗示沈家有过失,且是魔障缠身。因此这话一出,沈家三人齐齐神qíng一变。
阮碧也微微蹙眉,因为阮老夫人这番话从气势来说是占了上风,但从气度来说,输了沈密一截,一开始就图穷匕现,显得心胸狭隘又迫不及待。而且,她言词间已将白云大师胁裹进来了——你要秉公持公道。若是一般人早就心里不痛快,这才刚起了头,你就怀疑我的立场,分明有不信任的意思。
好在白云大师是得道高师,已无嗔恚之心,依然神色温和,如清风明月般地说既然阮老夫人与沈老夫人相爷都同意,那老衲就不自量力,为你们两家调解化和。”顿了顿,双手合什,眼睑微敛,神qíng肃穆地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浑厚有力,传入众人的耳膜里,如同暮鼓晨钟般,刹那间心头一片亮堂。
白云大师睁开眼睛,缓缓地说:“这世间种种不过是因缘聚合,爱恨qíng仇逃不过因果两字。想当年,沈阮两府联姻,天下传为佳话。成亲那日,十里红妆,百里笙歌,京城小儿沿街拾拣糖果喜钱拍手欢唱,有谁曾料到今日结局?”
顿住,手指阮碧说:“此女可是起因?非也非也,当年她不过是微尘芥粒,尚在母腹之中,与她何gān?沈阮两家联姻可是起因?非也非也,只因沈老夫人相爷与文孝公倾心相jiāo,才缔下这门儿女亲事,若没有亲事,也没有今日之果。沈老夫人相爷与文孝公相jiāo可是起因?非也非也,须得说及沈阮两府如何同为大周清流砥柱……
可见,若要从头溯源,便是一万劫也说不尽。因果,因果,因即是果,果亦是因。没有花开,便没有结果,没有果仁又哪里有果树?善待因,便是善待果,善待果便是善待因。诸位都是有大根基之人,如何能让贪恋利yù埋没了智慧,倒在因果循环里纠结不休,屡造恶因恶果呢?不如都后退一步,善待今日之因,明日定然硕果累累。”
阮碧暗暗赞叹,这个白云大师不愧是个高僧大德,已经勘破因果。只是莫免太过理想化了,沈老夫人、阮老夫人往日里礼佛勤勉,若真能看破因果,何必等到今日?所以这番话,多半是对牛谈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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