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郡王世子打开窗户,仰首看着浩瀚的星空。
一股寒风嗖嗖而入,世子妃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可很多年以后,你却发现当初自己埋葬在内心深处的往事,早就已经生了根,盘根错节缠绕在心里,不死不休。
初见她时,她还没有什么“金陵十八钗”的殊荣,他也只是南京城诸多王孙公子之一,那天玄武湖细雨朦胧,浓厚的雾气笼罩湖面。
他听到前面岸边画舫有人弹一首古琴曲《酒狂》,此曲是晋代竹林七贤阮籍所做,意在描述天地混沌的世态,抒发内心积郁不平之气,历来被郁郁不得志的文人骚客所喜,并引以为知音。
可是画舫传出的《酒狂》与他以前听到截然不同,琴声恣意盎然,好像是弹奏者看开一切,对酒当歌痛饮一场,然后脚步跄踉的踏月徐行,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富贵荣华,全部抛在脑后,和风霁月的面对人生。
能将《酒狂》弹出此等意境,绝非父王身边那些自持清高才子、实则贪婪成xing的幕僚所能及。
他qíng不自禁的靠近过去,想看是金陵那位高人,不料细雨天路滑,他竟一个不留神滑到在地,然后顺着湖坡滚入湖水中!
那天他没有带任何随从,还好他自幼会水,不至于淹死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中,从水底浮上来时,他突然有一个想法,若自己装着呛水乱扑腾,那画舫弹琴的高人会不会来救自己?
如果那高人来救,与他结下缘分,以后也他也方便将高人引荐给父王。
于是他高呼救命!
琴声一顿,恍惚中,他听到一个女声,“弟弟,你过去瞧瞧,定是有人落水了。”
一个少年意犹未尽道:“真是扫兴,难得听姐姐弹这曲《酒狂》,却被一个水王八打断了。”
那少年遣了船夫将他拖上画舫,却是他认得的,新任国子监颜祭酒的五公子,听说五岁能成诗,是金陵城出名的才子。
颜五公子没想捞水王八捞出了东平郡王的儿子,客客气气的给了他一套gān衣,送他回去。
他对着颜五公子长长一辑,道:“公子宅心仁厚,琴声也甚妙。”
颜五公子放缓了脸色,这样误会也好,免得伤了姐姐的清名。
回到家后,耳边的琴声似乎经久不谢,他取了古琴,却怎么也弹不出那个韵味,他辗转难眠,心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那时候颜府有三位小姐,只有颜大小姐能使得颜五公子叫一声姐姐,他近乎疯狂的暗地里收集这位颜大小姐的点滴,慢慢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年幼失母,继母当家,却能带着幼弟与继母周旋,还了赢得继母的肯定;颜祭酒最看重的这个长女,甚至超过了几个儿子;相貌才qíng皆佳,每逢金陵豪门闺秀诗会,几乎都能拔得头筹……
为了得到她的诗稿,他不惜重金贿赂诗会伺候的丫鬟们,得到残稿也好,成稿也罢,他都当做宝贝似的,反复临摹她的字迹,遥想她运笔时的风姿……
这就样莫名其妙的,他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浮想联翩,直到那日听说英国公夫人在府里办桃花诗会,邀请金陵城诸多名门闺秀参加,其中就有颜府大小姐的消息。
他送了一个美婢给如今的英国公、当时的英国公世子,世子安排他穿着英国公小厮的衣服,乔装混进后花园,隔着满园桃花,他看到一群京城豪门闺秀赏花品茶。
惊鸿一瞥,只是在人群里看了一眼,他便将她认了出来,从此再也忘不了她的容颜。
她的笑容是淡然的、她的气质是高华的、她就在那里,心境似乎能冲破九霄之外,是的,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弹出勘破繁华、和风霁月的《酒狂》。
心脏不堪重负的悸动着,从此以后,只要一想起她,他需要反复几次气沉丹田,才能使得心绪平静下来。
她捧着手炉,淡然看着枝梢上含苞待放红梅,这种遗世而独立的形象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时常猝不及防的跳出来,令他措手不及,却又感到兴奋不已!
他此生最美的梦境,就是她在坐在画舫里弹那首古琴曲《酒狂》,他站在船头充当船夫撑船,画舫在琴声的伴奏中冲破了湖水的禁锢、冲破迷雾、在金陵城上空飞了起来!
画舫飞到了初见的桃花林,他请她下船,携手看着梅树枝头上的花苞,就在刹那间,红梅悄然绽放,他看着她欣喜的眼神,心里无比的满足。
梦醒时,他披衣独坐,兴之所至,写下了同是竹林七贤阮籍的那首《伤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轻风chuī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啼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可这种君子单相思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得知那天桃花诗会上,她因英国公夫人那句“此女品貌酷似年轻时候的皇后”而成了“金陵十八钗”之首,而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在chūn寒中惊得直冒汗!
他是皇室宗亲,时常随着王妃出入宫廷,所以深知后宫之事。须知如今后宫贤妃一手遮天,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皇后娘娘幽居在冷宫似的坤宁宫,空有一国之母的名分,贤妃几乎是盼着久病不治的皇后薨逝,好腾出坤宁宫给自己这个无冕之后。
可英国公夫人这句貌似无心的话,一定会将她陷入凶险之地。他qíng急之下跪地请求王妃去颜府求亲,希望娶她做妻子,想来在东平郡王府的庇护下,贤妃和她的位高权重的阁老父亲会放她一马。
可母亲郡王妃说:“颜祭酒的长女确实不错,堪为皇室的媳妇,我瞧着是极喜欢,你父亲也看中颜祭酒的人脉,我以前试探过她的继母,打算为你求娶,只是她继母始终不肯松口,似乎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可如今英国公夫人说她品貌酷似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召见过她,宫里疯传皇后有意栽培她,连皇上也——我们区区一个郡王府,若触了皇上的龙鳞,便是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话他记不起来了,他那里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关系?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去求王妃罢了。
他木然的跪在那里,无论周围人怎么劝,他都不肯起来,他自nüè一般享受着膝盖的痛楚,因为**的疼痛,似乎能使得他心里的疼痛显得不那么刻骨铭心。
他恨自己无能,没有力量保护心爱的女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黑暗包围、吞噬。
他恨自己懦弱,是个胆小鬼,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的瞧她、收集的她的诗画、她所有的痕迹,他不敢表白自己的心意,不敢登门求娶,直到她冰冷的身体沉在湖底,她也不知道有个人疯狂的迷恋她。
他焦躁而绝望在王府等待,等待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
噩耗并没有等太久,夏末,颜府大小姐命丧玄武湖,那里正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古琴曲《酒狂》的地方。
他砸了自己多年收藏的各色古琴、苦心收集的诗稿,堆在初闻琴曲的玄武湖畔付之一炬。
后来,他娶妻生子,当上了东平郡王府世子,他罗织着自己的势力,当贤妃娘家大厦将倾之时,他暗地使了不少动作,使得杨阁老更快的倒台、贤妃疯癫锁在冷宫。
至始至终,他都是站在暗处的无名小卒。他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毫无痕迹,她却霸道的占据了他一生。
他无怨无悔。
有人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世子看着满天繁星,心想那一颗是她呢?自己死后,化作的星星会离她有多远?
是咫尺、还是天涯?
脑海里的琴声又飘起来,郁结、惆怅、悔恨齐齐冲破心扉,不能自已。
他随手从镶嵌在船舱板壁的青花葫芦壁瓶里取出一只短笛,试了几个音,chuī奏起了《酒狂》的韵律,自打在金陵城玄武湖焚琴之后,他便不再碰古琴了。
笛声在运河之水上流淌着,无比的苍凉凄清。
后方跟着的大官船上,睡莲啪的一声关上窗户,拥着被子在暖烘烘的熏笼上换了个姿势依着,叹道:
“好不容易看到这么美的星空,却被不着调的笛声扫了兴致,也不知是东平郡王府那个公子小姐起了雅兴chuī笛,你抒发雅兴也要看时间不是?这个时候大家都要歇着了,再好的笛声也是魔音穿耳,这那里是chuī笛,其实是在扰民啊!”
大运河正月下扬州,比嫁妆崔妈妈chuī牛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终极理想。。
但对于睡莲这样的闺阁女子而言,除了儿时在成都过的还算惬意外,无论是名利场燕京还是温柔乡扬州,其实本质上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从一个豪宅转移到另一个豪宅而已。
更何况,这次旅程并非愉快。
睡莲本以为摆脱两个难缠的老嬷嬷,可以获得短暂的安逸,以后的烦心事可以过一个月再说,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
首先是好好的繁星夜被一阵撕心裂肺般悲戚的笛声骚扰,她意兴阑珊,睁着眼盼着笛声早点结束,可惜前方船只的chuī笛者兴致似乎越来越好,将一首《酒狂》连续chuī了三遍啊三遍!
这还不算完,笛声暂歇之后,又传来呜咽的箫声!
箫声chuī了一半,却骤然停止。睡莲钻出被子,烙饼似的左右翻身,等待那位chuī完整首曲子,可对方迟迟不肯“给个痛快”,再也没有了下文。
前方大船那位chuī奏者出了什么事呢?睡莲不禁浮想联翩,脑子里浮现多种可能,正统有之、狗血也有之,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由于心里一直惦记着,就未曾好生睡,一夜醒了好几次。
次日jīng神不好,早上去颜老太太船舱里请安完毕,陪她老人家用完早饭,睡莲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打算补个眠,可王素儿的奶娘崔妈妈提着几包点心来串门了,睡莲qiáng打起jīng神请崔妈妈坐下说话。
崔妈妈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开始进入正题道:“在成都的时候,奴婢就瞧着九小姐是个有本事的,如今才十一岁,就在两位老嬷嬷的辅佐下打理田庄铺子产业了。”
睡莲照例自谦一番,说:“我才几岁呢,都是容嬷嬷和窦嬷嬷的功劳,我不过是做在一旁听着罢了。”
窦嬷嬷笑道:“先五夫人的嫁妆还真是丰厚,且不说那些库里的嫁妆箱子,田庄和铺子都是生息的,一年年积累下来,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吧?”
唉,果然又是个来试探自己嫁妆深浅的!自打去年颜老太太定下她和两个老嬷嬷管理自己的嫁妆产业,各路人马明里暗里试探询问的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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