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万泉醉……”他看着手里的酒壶,“……好是好酒,就是太淡了,要是换成苏州的三杯倒就好了……”
“老师想要喝的话,我去给你买来……”顾海声音哽咽道。
老者哈哈笑了,将酒壶往墙壁上一抛,酒壶应声而碎。
“不用了,这就足矣……”他说道,一面眨眨眼,“等明年清明时,你要是拜祭老夫我,记得拿三杯倒就好……”
顾海闻言低头呜咽。
“……哭什么哭……”老者呵斥道:“瞧你那毛毛躁躁的样,成何体统……”
“老师……”顾海哽咽声更大,“学生为你抱屈……”
“屈什么?老夫虽死不负平生愿,不屈,高兴得很……”老者笑道,一面美滋滋地吃了口菜,“你可别怪我小气,这断头饭你可吃不得……”
“老师……”顾海伏头跪地呜咽。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老者将筷子啪地一放,肃正看向顾海,“你若喊我一声老师,就好好地听我几句话。”
顾海止住呜咽,红着眼看向老者。
“第一,磨去你的毛躁xing子,第二,守着你的刚烈正气……”老者沉声肃正说道,看向顾海的眼内带着几分怜惜,声音也缓和下来,“好好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是不负平生所学,并不是都像老师这样才算君子之道。”
“学生谨记老师教导。”顾海俯身在地哽咽说道。
几日之后,顾海出了大牢,拖了很久的朝考终于进行了,而顾海还得到参加考试的资格,这个消息让四方震动,由此引起无数对朝局政事的猜测。
这一切纷纷扰扰没有gān扰到顾家两兄妹,朝考很快出了结果,这个结果再一次引起了轰动。
第一是顾海被分配到襄阳府南漳县当县令,原本二甲是分派到京城六部等做观政,只有最末等的才会被发送地方各省级衙门观政,混个七品前程。当然,顾海能得到这个前程,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了,按照大家的猜测,他应该是坐冷板凳待分配,没想到竟然直接得个实缺。
不过想到要去的是南漳县,大家又都觉得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南漳是大金和大周分界附近的县,如今叶将军不在了,大金气焰嚣张,那里的日子不好过……
顾海上请愿书中曾指责朱大人贪生避死,那么想必皇帝是想让他这个不贪生怕死的人去历练历练,免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别担心,这其实比我留在京里要好得多……”顾海对顾十八娘解释,怕她担忧。
顾十八娘点点头,还没说话,屋门被人砰地踢开了。
“顾海,你这个扫把星!”
伴着一声怒骂,顾渔的拳头打在顾海脸上,他来势汹汹,顾海猝不及防,跌了出去。
顾十八娘顺手抓起桌上的瓷瓶,而顾渔已经随着顾海的跌倒再次扑了过去,两个年轻人在地上打在一起,一时分不开,顾十八娘无法下手,只怕误伤了顾海。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几个翻滚后,顾渔终于占了上风,挥拳打向顾海。
“我害你?”顾海翻腾两下,将他又压在身下,毫不客气的也雨点般地落下拳头,“我怎么害得了你,我关在牢里,想跟状元公你拉关系都没机会……”
他这话说得别有所指,顾海出来后,才知道顾渔本有为自己赦罪的特权,但顾渔却迟迟拖着未办,当然,顾海并不是在意他不为自己请命,而是对他的做法寒心。
“你这个莽夫,如果不是你狂妄行事,我又如何会遭此变故!”顾渔自然听出他的意思,心中激怒,一脚将顾海踹开。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他扑上去再一次恨恨地打下去。
顾海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
这也就是这次朝考后,第二件轰动的大事,状元不用参加朝考,直接进翰林院当个翰林老爷便是,但这次的状元顾渔却意外地被发到达州一个县做县令去了,理由是年纪轻需要历练。
这前所未有的事立刻引起哗然,当然没有一个人信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快真实的缘由也传了出来。
事qíng还真是因为顾海,自从文郡王派人询问朱大人那句话后,朱大人没几日就进宫去了,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位官员,商议完朝廷大事,大家要恭送皇帝时,朱大人站出来说话了。
“牢里那几个闹事的进士,陛下看是否可以放出来了?”老大人开口直接说道。
这话让在场的其他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大学士都勾了死刑,而且皇帝也发话决不轻饶此次进士闹事事件,听那意思这几个进士怎么也得陪着老师一同上路了,怎么朱大人突然说出这话?这不是忤逆皇帝吗?一向jīng通拍马屁技艺的朱大人该不会是糊涂了吧?
但事实却再次让这些官员大吃一惊。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竖子们只怕还不知其罪!”
皇帝的脸色很难看,说话声音也挺重,但这句话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分明就是把这些进士当作顽劣孩童,并不是当作李大学士一党当罪论。
果然是自己猜测的那样,皇帝原来就没想要这些进士的命,朱大人为自己猜中圣心而高兴,但同时也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觉得皇帝这样做似乎对自己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想当初枢密院编修张全上书言自己的过,自己贬他到昭州已经算是很严酷了,但皇帝却依旧为自己不平,愣是又将张全贬到安远去,安远这个地方自来是众人眼中有去无回之地,果然张全死在那里。
这一次皇帝看似发了那么大的怒,却原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这个时候朱大人就不能不顺着皇帝说了,于是又说了些好话,皇帝就顺坡下驴拟旨将这些进士放了。
事qíng到这里原本也就结束了,但不知怎么的皇帝心血来cháo,跟老大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收了谁的好处,竟然来替骂自己的人说好话。
朱大人也没隐瞒,用些忠孝信义的话将文郡王供了出来。
皇帝听说文郡王曾与顾海相识,又听朱大人的义子愿以命换命救顾海,触动了孤家寡人的落寞之qíng,将文郡王请过来,当众褒扬一番。
这出乎文郡王意料暂且不提,且说皇帝转眼又想到这些外人以及一面之jiāo的人还能为顾海求qíng,怎么身为状元同宗兄弟的顾渔至今没说过一句话。
于是皇帝很生气,觉得顾渔是避祸不顾血亲,一纸诏书将他这个状元发配去当七品县令,以让其察世间百态,知冷暖人qíng。
顾海也听到这件事了,虽然被顾渔按在地上打,但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害你?你错了!这是你害了你自己!”他大笑道,一手撑住顾渔要落下的拳头,“同宗同族,什么叫族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我遇祸事你只幸灾乐祸就可以了吗?”
第141章 离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句话让举着拳头的顾渔微微一愣。
“我竟然要跟你们这些狗屎牵扯在一起……”他忽地笑了,顺手再给顾海脸上添了一个拳印。
顾十八娘的瓷瓶趁机敲在他头上。
顾渔闷哼一声,从顾海身上跌下来。
“十八娘,别打了……”顾海说道。
“谅你也打不过我们两个人……”顾十八娘看着躺在顾海一旁的顾渔,哼声说道,丢下瓷瓶。
经过方才这一番打斗二人似乎都累了,躺在地上谁也没有再起身。也没有再接着互相挥动拳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海棠花窗棂投在二人身上,雕刻出格格yīn影。
“真是不讲理啊状元公……”顾海苦笑着说道,用手摸了摸脖子,发出咝咝的倒抽气声,“我没怪你见死不救也就算了,你还倒打一耙……”
这小子下手真够狠的,转过头看顾渔,见他其实也伤得不轻,血迹从他肩头蔓延开来。
“你们这些狗屎……”他喃喃自语,狭长的双目微微地合起来,嘴边浮现一丝冷笑,忽地伸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你们这些狗屎休想困住我……”他拂袖说道,哈哈大笑几声,大步而去。
“……扫了烧了,没了就没了,gāngān净净……”
笑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顾十八娘扶着顾海起来,看着被摔开的屋门面色凝重。
“我瞧他并不是只厌恨我们……”她低声说道。
就方才这句话的意思,他分明是恨不得合族而亡,这种想法真是大胆到狂妄。
低微之人离不开族中庇护,而权高位重之人依然离不开族中庇护,前者是为了生存,后者则是为了德行,而德行对于此等人来说,亦是生存之本。
“他已经因此吃亏,难不成还要执迷不悟?”顾海揉着火辣辣疼的脸,皱眉说道。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叹口气。
“我始终不明白他对咱们的嫉恨到底因何而来……”顾海摇摇头,苦笑一下。
“他猜到……”顾十八娘皱眉说道。
顾海抬手摇头打断她,“不,我觉得并非如此……”
说着话,走到桌前坐下,顾十八娘帮他解了散乱的头发重新梳理。
“……依你所说他当日在叔伯门外的那些话,是因为察觉我有什么古怪法门而得今日成就才生恨,十八娘,我中了解元,你做了药师,外人看起来,咱们的日子委实过得不错,但对顾渔来说,这值得羡慕嫉恨吗?”顾海接着说道,看着铜镜里顾十八娘给他扎好了发鬓。
顾十八娘取过药棉,细细地为他擦拭伤口,一面点点头。
“他得三奶奶提携,一跃族人之上……”她说着又忍不住一笑,“别的不说,单说钱财,就是妹妹我再卖几年药,也比不得他将获得的资财……”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有什么可比的。”顾海笑道,因为药酒刺痛,不由扯着嘴角。
“叫彭先生来看看?”顾十八娘担心道。
“没事,不过是些皮外伤,顾渔细胳膊瘦腿的,可伤不到我。”顾海摇摇头,站起来,“再说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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