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烍咳嗽着,走过来拍灵元的肩头,“……兄弟,你可真行,刚冒出个妹妹,就又冒出个媳妇……还有什么,老娘老爹叔叔伯伯之类的,一起说了吧……咱们家不怕多十个八个的人……”
朱大人摆摆手,制止朱烍说话,看着灵元,面上浮起慈爱的笑。
“炫儿今年十七了吧?”他笑道:“是该成亲了,烍儿在你这个年纪,都当爹了……”
他伸手捻须,“说吧,看上哪家的女儿了?爹去让人保媒,早日为咱们朱家开枝散叶。”
灵元面上难言惊喜,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说了声谢谢父亲大人。
“这是做什么!一家人哪用这样客气,倒是见外了……”朱大人笑道,一面示意朱烍,“还不扶你兄弟起来。”
朱烍笑嘻嘻地伸手来扶,灵元哪里敢真让他搀扶,说了声不敢有劳大哥,便站起身来。
“说吧,哪家的千金啊?”朱大人问道。
灵元面上闪过一丝迟疑,“顾家……”
“哪家?”朱大人耳朵有些背,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灵元便再次跪下了,“顾海,顾家……”
“什么?”朱烍立刻拉下脸,“你小子脑子有毛病啊?”
灵元身形一颤。
朱大人瞪了朱烍一眼,“怎么跟你兄弟说话呢?没个兄长的样子!道歉!”
朱烍虽然娇生惯养,但还没到敢跟老爹顶撞的时候,闻言不qíng不愿,但还是拱拱手,“炫弟,兄长失言了!”
灵元忙垂首说不敢。
“是顾海家的?”朱大人捻须问道,面上闪过一丝凝思。
那顾海放出大牢后,他曾经念在文郡王的面子上特意召见他一回,话里话外暗示自己怎么样不计前嫌出力放他出来,但这小子真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就那样面无表qíng地站在那里,半句谢的话都不讲,跟朝里那里清流谏臣一个德行,真是无趣的很,怪不得皇帝要把他打发的远远的,既保全了宽厚的名声又免得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样的人家实在是不太合适,虽然似乎跟文郡王有旧,但看文郡王的表现也并非多么亲近,要不然也不会等到生死关头才出面,不过是保他一条命而已。
“那姑娘妇德如何?”他便捡着话随口问道。
“她很好……”灵元说道,想起顾十八娘提到的那句话,迟疑一刻,还是说道:“她是个药师,做的一手好药,是大药师刘公的徒弟,很有名……”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朱大人脸色一沉,拍着扶手站起来。
“胡闹!竟然是个匠人之身!怎配我家门庭!”他喝道。
灵元一怔,抬头看着朱大人,面上一片惊愕。
“士农工商,等级森严,门户清明,我朱家世代士族诗礼大家,且不管你以前是何身份,如今为我朱家之子,怎么可娶匠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朱大人沉脸喝道。
“就是,纳进来当小妾还掉身份呢,最多当外室养着。”朱烍忙给兄弟介绍。
小妾?外室?灵元飞快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父亲大人……她真的是个好女子……”他不由跪行几步,哀求道。
“休要再说!”朱大人拂袖打断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自有我和你母亲做主,你休要再说了!”
说罢竟转身进内室去了。
“什么女子啊?”朱烍笑嘻嘻地说道:“兄弟,你还是太嫩了,这天下女子多了去,看都看不过来,可不值得为一个女子惹父亲生气,来,来,为兄带你开开眼去,省得你没见过世面般的没出息……”
灵元根本就没听到他说的话,只是怔怔地跪着,耳边回dàng着朱大人那一句怎么可娶匠女,怎么可娶匠女!
当他是个奴仆之身时,她是自己只能仰望的士族小姐,当自己不过是站出来想要护她一下,顾洛儿那个高傲的女儿便一脸不屑地rǔ骂他,同时也rǔ骂了她自掉身份。
如今他终于挣得一个有足够分量的身份,终于能开口向她求娶时,她竟然成了匠人身份,而反过来,别人会以此来诋毁她,阻止他。
这是世事弄人,还是顾十八娘说的代价?
他得到了荣华富贵,得到了人人敬畏的身份,却失去了婚姻自主的资格,失去与心爱人相守的机会。
第150章 夜行
夜幕拉开,秋月高悬,淡淡的月光为大地披上一层素纱。
虽然故土未收,边境未宁,宿安的夜市依旧热闹,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其繁华甚至有超过旧京的势头。
“小姐慢走。”掌柜的亲自送出门。
“你也早点休息。”顾十八娘点头说道。
马车停在门外,车夫站在车旁,街道两边悬挂的昏昏灯笼照得他的影子忽长忽短。
“阿四,赶车慢点……”掌柜的提着灯笼嘱咐,却在走近几步后,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人不是阿四。
顾十八娘却似是没看到一般,踩着一贯的步子走到车前,伸手微微扶了下那人伸出的胳膊上车。
那人动作熟练的手一撑坐了上去,扬鞭催马,马儿得得前行,穿过热闹喧嚣的街道。
灵元专注地看着路的前方,双目如同夜空般漆黑。
久久的沉默后,身后的车帘被掀开。
“怎么样?”顾十八娘的声音淡淡传来。
“你早知道……”灵元并没有回头,而是低声说道。
“谁都知道。”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所以你才会许诺……”灵元转过头。
二人视线相对。
他从来没敢这样跟自己视线相对,偶尔一次,也是飞快地移开,但这一次,他倔qiáng地看着她。
这一次是顾十八娘转开视线。
“你可知道错了?”她看向路边,此时车经过一闹市,街面上尽是汤茶小吃,秋夜里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灵元也并没有回答,而是跳下马车,走向一旁王婆馄饨铺。
“夫人爱吃馄饨,尝尝这个,比建康的要好吃。”他拎着一碗馄饨回来,递给顾十八娘。
糙绳将带着碗盖的瓷碗捆扎得结结实实,连一丝热气都不外泄。
“烫。”他又提醒道。
顾十八娘伸手拎着绳带接过来。
马车再一次缓缓前行,走出闹市,四周变得安静起来。
“那家就如同烟花,绚烂一时,但终是一时而已,很快就会烟消云散。”顾十八娘沉默一刻,低声说道。
这话除了顾海,她从来没和人说过,并且打定主意这辈子也要烂在心里,这种预测命程的事,绝不是什么值得宣扬天下的幸事。
“这话不许再说。”灵元身形一僵,低声说道。
他们之间便又恢复沉默,马车很快就拐进巷子,面带惊惧不安的阿四才在两个黑衣男人的挟持下瑟瑟从上马石后走出来。
将马鞭塞到浑身发抖的阿四手里,三人隐身入夜色中而去。
“小姐……”阿四带着哭意颤抖着开口。
“别怕,是灵宝哥哥的人。”顾十八娘含笑安慰他。
“灵宝的哥哥找到了?”阿四瞬时恢复jīng神,灵宝找哥哥的事大家都知道,并且也都知道那日有富贵人家来接灵宝小姐的事,引起了无数揣测,但当事人灵宝却始终保持缄默,掌柜的是个老人jīng,而顾十八娘则是没人敢来她面前打听八卦,因此事qíng的真相无人得知。
顾十八娘并没有答话,神qíng沉沉。
灵宝以及其哥哥与顾家的关系很是不同,不是奴仆,胜似亲友,阿四便知趣地不再多问,牵住马往家里去。
自此后,灵元常常会在夜里出现接替阿四的工作,但他们之间的谈话却是越来越少,顾十八娘认为人的路终究是自己选择的,别人最多提提建议,至于如何抉择,还是这个人自己决定,一个人自己想不通的时候,别人休想说通他。
“人总是要撞了南墙才会回头。”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灵元并没有回答,他并不介意顾十八娘的冷漠,在他看来她能允许自己来,就已经是大喜幸事,只要能见到她就足矣。
“别人撞南墙不过是头破血流,而你则会是搭上xing命。”顾十八娘又说道。
“人早晚都是要死的。”灵元低声答道。
“所以你宁愿要烟花一时绚烂,而不愿如灯烛般续油豆大绵绵。”顾十八娘冷笑一声,“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
灵元身形微微一动,他转过头看向顾十八娘,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话。
顾十八娘将他的神qíng收在眼底,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淡淡说道,身形坐得端正。
朱chūn明如日中升,皇帝极为器重,在无数人宦海沉浮中保持不败之地,他的年纪虽然不小,但对于一个朝中重臣来说,正是最风华的时刻,且与如今皇子待选呼声最高的文郡王关系亲密,万一将来皇帝大行,其必定是辅政大臣,新君的臂膀。
这样的人,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的地位在二三十年内能动摇,就算将来年纪大退出朝堂,那时间也足以让他的党羽在朝中遍布。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烟花转瞬寂灭?
可是,顾十八娘知道,虽然跟自己有关的那些人的命运已经改变,但她相信既然上天有眼让满腔冤屈的自己重生,那么也必然有眼,让此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的人得到该有的报应,更何况忠良叶将军依旧如命定而死,朱chūn明这个jian臣怎么可能逃过命定?
他一定会死!在不久之后,皇帝大行,新帝登位那一刻!而这并没有几年的时间了。
“我会让父亲答应的……”灵元却突然说道:“我会风光娶你过门。”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二人之间恢复沉默。
看着顾十八娘又带着夜宵进来,曹氏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嗔笑道:“娘要吃成大胖子了。”
“娘太瘦了。”顾十八娘笑道,吩咐小丫头取碗筷,想了想又让叫灵宝过来。
“宝儿最近jīng神很不好……”曹氏低声说道。
说着话灵宝已经过来了,面色孱白无血色,眼底青意一片,面上qiáng挤出一丝笑问夫人小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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