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冢立在西湖附近,是一片墓地集中的地方,顾十八娘觉得灵元孤零零地活了一遭,不愿他死了还冷冷清清。
雪不急不缓地下,让这本来有些yīn森的地方,反而变得银装素裹,增添了几分冷艳。
拒绝侍女跟随,顾十八娘让她留在车边,自己举着伞提着篮子走到灵元的墓前。
墓碑上没有姓氏,只有简单的灵元二字,也没有立碑人,看上去格外的凄凉。
顾十八娘慢慢地蹲下来,将伞放到一边,用手扒开积雪,扫出一块空地,慢慢地将篮子里的祭品摆好。
“来,咱们喝一杯……”她斟了两杯酒,口中自言自语,“说起来,咱们还从来没一起喝过酒……”
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然后将另一杯洒在墓前,接着又斟了一杯。
“我不能多喝,我的身体不好……”她笑了笑,看着墓碑,似乎灵元对面而坐,“我喝了你反而不高兴吧……你替我喝……”
她说着话,将两杯酒都慢慢地倒在地上,然后看着融雪一片的地面愣神。
雪不断地落下,很快将她披满一身,一旁的侍女虽然心急,但却不敢过来。
顾十八娘再次看着墓碑,有眼泪慢慢地滑下来,“为什么不能活着就有重来的机会……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地活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最后泣不成声,她也不再说话,而是从衣襟里掏出两根红绳,一个上面系着一块翠玉,另一个则是木雕的小佛。
她伸手解下那块翠玉,用手慢慢地在坟墓上挖了一个坑,埋了进去。
“这是我送你的,还没来得及给你……”她喃喃说道,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很快将翻动过的新土盖上。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墓碑。
“我走了……”她伸手抚了抚碑面,站起身来,因为蹲坐时间太久,身形不由一晃。
侍女吓得忙几步跑过来相扶。
“没事,走吧。”顾十八娘示意自己没事,和侍女一起收拾了,举步返回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车内顾海早叫人备了炭炉,手炉等等保暖,很快就缓和过来,侍女拿着gān手巾细细地帮她擦拭头上身上的雪花。
本来速度就不快的马车忽地停了。
“小姐……”车外的护院在窗边低声唤道:“有人来……”
有人来?顾十八娘眉头一皱,掀开车帘,但见前方一条颀长的人影就站立在道路中央,他披着紫色大氅,负手而立,微仰着头,默默地等待着。
顾十八娘一惊,忙要下车叩拜,一旁早有侍卫举手示意,阻止了她的动作。
“看过西湖十景吗?”文郡王待她走近,开口就问道。
顾十八娘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文郡王就笑了笑,“看来我们真是一般的人,好的美的都没见过……”
“殿下金躯……”顾十八娘垂头说道。
“走。”文郡王不待她说完,转身先行。
顾十八娘没有再说话,举步跟上。
这里临近白堤,向东去便隐隐看到断桥,到了这里,便见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文郡王赞叹道:“果然不凡……”
侍卫们散开,不经意地将他们周围隔断一个空间。
“是……”顾十八娘低声应道,目光扫过这让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上,“真好看……”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漫步踏雪而行,苏白长堤如玉,两边湖水如镜,近处有游船点缀,远处雪天山色空蒙。
“以后就没有机会这样赏如此美景了么……”不知道走了多久,文郡王忽地含笑叹道。
“殿下福寿无疆,江山无限……”顾十八娘垂目低声道:“这样的话休要说……”
“我又福寿无疆了?”文郡王一笑,侧头看她。
顾十八娘身形一顿,要矮身下跪。
“我们好好说话……”文郡王伸手拦住她。
他的手扶住顾十八娘的手腕,留恋一刻,慢慢收回。
“为什么不愿意?”他淡淡问道。
“顾湘,今生能如此,全赖师父刘公所赐……”顾十八娘低声缓缓说道,将怎么与刘公相识,怎么拜师种种讲来。
“顾湘前世已误,今生偿恩……”她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回避文郡王的眼,“只能来世还qíng……”
“许你制药,许你收徒……”文郡王看着她,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身形微震。
“顾湘,我只是想,有个人陪在身边,就跟当初病中相伴一般……”文郡王轻叹一声说道:“为什么险境可以,此时却不可以……”
顾十八娘看着他,咬了咬嘴唇,终于是慢慢地垂下头。
“殿下……顾湘不配……”她涩声说道:“顾湘……只愿陪着殿下的,永远是那个顾湘……”
那个顾湘,柔顺,善良,忠义……
那个顾湘,在那时卸下所有伪装,所有防备……
而此时的顾湘,心是千疮百孔,层层防备,事事算计,她停不下脚,由不得己,收不起一身戾气……
“顾湘……”他看着她,似是叹了口气,又似笑了笑,“你……不信我?”
不信我能给你不需算计不需防备的日子。
“不敢……”顾十八娘垂头说道。
“顾湘,你想想,曾经种种事,你虽不信我,我可有让你失望?”文郡王淡淡说道。
你说顾海生,则我生,我信你……
你说能救我,我信你……
顾十八娘的眼泪滴下,当初的她走投无路,只得拼命撞过去,原本毫无生还之望,他却抬手一放。
“我知道……”她低声答道,所以知恩,所以才舍弃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也要去纵身涉险pào制龙虎汤。
“顾湘……”文郡王的声音落下来,将手慢慢伸到她面前。
“顾湘不能不忠不义不孝……”顾十八娘垂头矮身,声音已是哽咽,“顾湘不愿在殿下面前神惭形秽……”
雪徐徐落下,纷纷洒洒,在文郡王的手掌中很快铺上一层絮白。
她低着头,并没有看到文郡王面上似了然又似自嘲又几分怜惜的神qíng。
文郡王慢慢笑了笑,抖落手中的雪。
“好,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他含笑说道:“你……去吧……”
顾十八娘泪如雨下,“谢殿下……”
眼前的人却并没有走。
“你先走吧……”文郡王的声音从头顶轻轻飘落,“孤难得闲qíng逸致一次,好好赏赏风景……”
顾十八娘咬唇哽咽,再一次矮身深深施礼,久久才起,转过身疾步而去。
“殿下……”huáng内侍从一旁走过来,举着伞,哽咽道。
文郡王从茫茫雪景上收回视线,看到他肿着眼,涕泪四流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瞧你什么样子……”文郡王笑骂一声,“孤一见你哭就想笑……”
“殿下……”huáng内侍立刻委屈地又流了两行泪,“老奴是伤心……”
“你伤什么心……”文郡王笑道。
“老奴替殿下伤心……”huáng内侍赌气似的用袖子抹了下脸,愤愤道。
文郡王一笑,没有说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雪景上。
“老奴就是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哪有这样的……”huáng内侍吸着鼻子愤愤道,一面再次流眼泪。
文郡王轻轻笑了笑,“你不明白……”
他的声音清幽,听在huáng内侍耳内,只觉得落寞。
“殿下明白?”huáng内侍皱着脸问道。
文郡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漫天无声而落的雪。
“是的,我明白……”他似是自言自语,“我遇见她太晚了……”
huáng内侍闻言不解,晚了?什么晚了?他们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再说,这晚了又有什么gān系?
是说顾娘子拜了师门,所以不能背弃,所以说是晚了?
可是不对啊……huáng内侍百思不得其解,待要问,抬眼看文郡王的神qíng,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既然他们都明白了,那他这个局外人又何必cao心,罢了罢了……
几天后雪停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三辆马车就出了城门。
“这房子都卖了,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顾渔下马说道,接过顾海递来的酒杯。
“还不是因为还你的qíng,不卖房子可还不起……”顾十八娘笑道,手里也拿着酒杯。
“卖房子就还得起吗?”顾渔淡淡说道,一饮而尽。
顾海笑了,跟着一饮而尽。
“你多保重……”他点头说道,伸手拍了拍顾渔的肩头。
顾渔皱了皱眉,躲开一步,“这话可用不着跟我说……”
顾海哈哈笑了,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头,“好!我替你给我自己说!”
“快走吧。”顾渔这次没有躲开,淡淡说道。
顾海点点头,看到一旁的顾十八娘正慢慢地将自己的酒喝完,忙伸手拿下她的酒杯。
“你又不能喝……凑什么热闹……”他嗔怪道。
顾十八娘就嘻嘻笑了,摇了摇他的手臂,“哥哥,我就吃一杯……”
“一杯也不行……”顾海瞪眼道。
看着温qíng满满笑闹的兄妹二人,顾渔皱眉咳了声。
“喂,你们这是故意的吧?”他问道。
顾海笑了,转身再伸手,“你也是,官场应酬,少吃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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