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了究竟,忽然觉得不大舒服。
这种不舒服与先前不同,素来目无余子的太孙殿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羞愧。
可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他还道纳兰峥小小年纪就不明不白跟男子私相授受,哪里晓得这镯子背后的渊源!
湛明珩自顾自挣扎了一小会儿,觉得这女娃既然不稀得搭理他,还是不要白费力气道歉的好,大不了他回头跟魏国公府那位姨娘说一声,让她再送纳兰峥一副镯子就是了。
他打定了主意就理直气壮起来,若无其事拿起弩继续研究,只是到底不能专心了,时不时就要往纳兰峥那边瞥一眼,看她好些了没。
纳兰嵘一个劲地安慰姐姐。
纳兰峥见弟弟乖顺,倒也好受了些。镯子确实裂了几道细痕,却好歹是在内里,不大碍事,况且也算yīn差阳错,叫她知晓了里头的秘密。
她毕竟险些在生母手里丢了xing命,从前不是没有怨怪过阮氏,否则以她的xing子,哪至于被勒令不能去青山居就当真不去了,又哪至于因了公仪家讳莫如深的态度就省了麻烦不去将镯子讨回。
如今见到刻字却是内疚起来。
她忽然想到,会不会姨娘根本就没有疯。
纳兰峥打定了主意回府后走一趟青山居,就牵着弟弟坐端正了,只是也没搭理湛明珩。
湛明珩见她似乎好了,gān咳了一声,想找个话头,却又不晓得说什么,只好再gān咳了一声,倒像彰显存在似的。
纳兰峥在心底冷哼一声,目视前方不动摇,认了死理,就是不准备应他。
这回是湛明珩理亏,他再怎么脾气大也忍了,又好奇姐弟俩口中的“姨娘”,就好声好气跟纳兰嵘套话:“怎得此前未曾听嵘世子说起过家中的姨娘?”
纳兰嵘见他一个人默默捣鼓弩箭也怪寂寞的,张了张嘴要答,话到嘴边又记起他方才欺负姐姐的凶狠模样,最终往纳兰峥那侧挪了挪,示意姐姐不理的人他也不理。
湛明珩深吸一口气,继续忍。
马车辘辘行了许久,直到湛允勒了缰绳,回头道:“主子,卧云山到了。只是陛下与诸位公侯伯爷约莫在山林深处,车子不方便进。”
湛明珩当先掀开车帘下去:“要进山做什么?我又不是来找皇祖父的。”
湛允有些摸不透自家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小主子:“那您这是?”
他张张嘴,半晌没说吐出话来,最终只憋出两个字:“赏景!”
那女娃刚哭完,他总不至于说自己原本是打算拿喂老虎这茬来吓唬她那宝贝弟弟的吧!
湛允看一眼满山的枝桠乱石,心道真是幅好景致啊!面上则不敢违拗,恭敬道:“主子,那您想怎么赏?莫不如我给您搬张杌子来,您坐这儿?”
纳兰姐弟跟着下了马车,俱都一副不肯说话的高傲模样,看得湛明珩牙痒痒,也没答湛允的话。
这么一安静,忽闻一阵扑棱响声。几人抬头一看,却见是只通体墨黑的鹰隼。湛明珩努了努下巴示意湛允去处理。
湛允抬手接过鹰隼,取了绑在脚踝上的信条一看,脸色一变:“主子,是行宫来的消息。照礼制,宴毕后的仪典是您须得在场的,午正便是吉时,眼下姚贵妃到处找不见您,正大发雷霆呢。”
“她有什么好大发雷霆的。”湛明珩瞥他一眼,“离午正还有多久?”
湛允有些感动,小主子好歹懂事了些,晓得顾全大局了,忙伸出两根指头答:“约莫两柱香。”
却听他“哦”了一声:“反正来不及,那就算了。”
还是感动得太早了……
湛允苦着张脸,犹豫一会儿视死如归地劝道:“主子,容属下多一句嘴,您迟些时候到总比不到好,还是回去为妙。您不将姚贵妃放在眼里头无妨,可若是在公侯伯之后跟前失了身份,陛下可得动怒,到时受罚的不还是您自个儿嘛!”
湛明珩白他一眼:“你这是多了一句嘴?”
他登时不敢再说,gān咽下一口口水,垂眼看向了纳兰峥。
纳兰峥仰头就见湛允求救的眼神,知道他是希望自己能帮着一起劝劝,可她还在气头上呢,哪里说得出什么好听的话,yīn阳怪气道:“太孙殿下,您自己找骂我管不着,可别连累了魏国公府陪您一道受罚。”
说罢又看向湛允:“我是劝过你家主子的,到时陛下若怪罪下来,你可别睁眼说瞎话。”
这女娃心里真是只装了她那好国公府!
湛明珩手指着纳兰峥,气得牙都险些咬碎了,脸色铁青了半晌,最终大步流星走了。
湛允见他不是往马车方向去的,就急着追了上去:“主子,您当真不回去?”
“谁爱回去谁回去。”
“那仪典该如何善后?此番chūn猎随行从简,行宫里头可没留什么您信得过又说得上话的人。”
湛明珩闻言停下步子:“你先回去善后。”说罢又补充,“马车留下。”
湛允:“……”
这jī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界,可怜的允护卫也不晓得想了什么法子回去,临走前还苦着脸嘱咐湛明珩千万别乱跑,又招来一只鹰隼,给驻守在山脚附近的皇家侍卫送去消息,让他们派人前来接应太孙。
纳兰峥见湛允年纪轻轻却行事妥帖,滴水不漏,不免生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慨来,当然,这话她没敢说。毕竟眼下这荒郊野岭只剩了他们三人,湛明珩若生气了动个粗,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湛明珩还不晓得自己在纳兰峥心目中俨然成了豺láng虎豹。
其实起初说要来卧云山不过是吓唬吓唬纳兰嵘,后来撞见纳兰峥跟顾池生那一幕才叫他当真气闷得想出来走走。只是真到了卧云山却又不知从何走起了。
毕竟此地除了狩猎,确实没什么能做的。
至于赏景?反正他没赏出什么好鸟来。
三人在原地等了好半天也不见有谁来接应,湛明珩的耐xing又着实有限,就带着纳兰姐弟沿着山缘往东去了。
纳兰峥一面跟上,一面瞥瞥前头的人,没好气道:“太孙殿下,您认得路?”
湛明珩头也不回,理直气壮道:“不认得。”
“那您乱跑什么?何不听了允护卫的话,好好待在原地。”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他冷哼一声,“鹰隼也难免有折翼的时候,照这个等法,天黑了也回不去。还是说,你这国公府小姐竟还会驾车?”
不然她想叫他堂堂皇太孙驾车送他们姐弟俩回去不成?
纳兰峥被噎着,不说话了。算他这句还有些道理。
为确保圣上安危与围猎顺利,山里的林子早被锦衣卫们里里外外搜了无数遍,圈出了无险的地带。只是chūn季的野shòu异常凶猛,随便碰上个什么就够折腾了,湛明珩倒还会点功夫,却想到纳兰姐弟弱气得很,因而不打算冒险入林,预备沿着山缘寻侍卫队的踪迹。
他一面观察地势一面走,纳兰姐弟就跟在他后头。
纳兰峥暗暗腹诽了一路。心道要不是湛明珩死要面子,脾气又大,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láng狈局面,只是他自个儿活该就罢了,偏还连累她和弟弟。
就她这小短腿,要跟上他真是太费力了。
走了好一会儿,纳兰峥着实累了,又不愿示弱叫湛明珩走慢些,正垂头苦闷着呢,忽见前头人一个急停。
她也跟着急急收了步子,差一点就撞上他背脊,刚yù开口问话,却听湛明珩低低道:“别动。”
纳兰峥听他语气格外严肃,一时也愣住了,没敢再讲话。这么一安静,就听前头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其低沉又极其粗重的喘息声,连风里都夹杂了一股难闻的腥气,叫人汗毛直竖!
这好像……好像是某种庞大的野物。
姐弟俩个子矮,视线都被站在前头的湛明珩挡了大半。纳兰峥牵住了弟弟的手,悄悄将他往自己身后挪了挪,以极小的幅度探出脑袋去。
这一眼望去,却是险些腿一软栽倒在地。
那是……那是一只足有好几个成年男子大的老虎啊!
第16章 殊死之斗
此地为卧云山东头,虽相比西面糙木要更茂盛些,却有几叉前人开辟过的小径,行走还算顺畅,不至被糙刺或荆棘划伤。这也是湛允驾车到东头的缘由。
而湛明珩脾气再大也有分寸,可不会拿自己与纳兰姐弟的xing命开玩笑,因此这一路都拣着山缘走,未曾靠近过林子半分。
眼前是一片无遮无蔽的矮糙地,照理说,那只老虎实在不该蹿出来的。
纳兰姐弟或许没有看清,湛明珩却瞧明白了,老虎的眼睛微微发红,喘息格外粗重,狂bào得有些不大寻常。
这是冲他来的。
纳兰嵘被姐姐护在身后,紧攥着她的手,丝毫不敢动。纳兰峥只觉两条腿都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了,连带呼吸也不顺畅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脑袋里勉qiáng还能装下几个念头。譬如父亲曾教过她,遇见老虎不得低头弯身或跑走,否则只会令它扑来更快,又譬如湛明珩可能会点功夫,只是怕得有十个他才能敌过这头庞然大物。
她的小命今日怕是要jiāo代在这里了……
躲过了二月的水祸,却躲不过三月的虎事,她怎如此命途多舛,竟世世都要死于非命!
湛明珩挡在姐弟俩身前,沉默一会儿快而冷静道:“看我朝前走三步,你就开始数数,数到五往回跑,别回头。”
纳兰峥因了心中胆颤,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快要听不清他的声音,分辨了好半晌才小声道:“不……不能跑的……”
“照做就是了。”他截断她的话,“看好。”
纳兰峥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一步步朝前走去,继而蹲身打了一个捡石子的手势。
她大惊想要阻止,却觉喉咙发gān,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喊出来。一股浓郁的腥气被风卷起,老虎朝湛明珩扑过去了。
她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纳兰嵘也是落了豆大的汗珠,见姐姐还白着脸发愣,忙攥起她的手道:“姐……姐姐,快跑!”只是他到底也手脚发软,根本没能拽得动她。
五个数到了吗?她压根没记得数。
她被弟弟掐得回过神来,就见湛明珩恰好一个翻身从老虎嘴边险险溜过:“我们跑了,太孙怎么办!”他能在老虎手里撑多久!
52书库推荐浏览: 顾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