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不动声色覆灭了这盆火,没给她瞧出端倪来,湛明珩只觉自个儿当真是天纵的智慧。
纳兰峥被他惹得分了神,也实在哭得疲累了,便拿巾帕揩了泪,背过身平复一些道:“做太孙的还这般小气,大不了我赔你件衣裳就是了。”
“你倒是利用完了人扭头就走,谁稀罕你赔的衣裳?”
“那你还想如何了?”
湛明珩就笑一声:“不用你赔了,只是我得换件衣裳,你给我穿就是了。”
纳兰峥一噎,回过头去:“湛明珩,你这脸皮可是千年玄铁打的?”从前叫她替他打伞也便罢了,如今竟还来了穿衣这一出。她个huáng花大闺女哪做得这等事。
他咕哝一声:“总得叫你有日心甘qíng愿给我穿。”随即转头唤了婢子进来,又跟她说,“我已与你府上打过招呼,天黑前自会送回了你,你留下陪我吃些东西总不碍吧?”
纳兰峥就妥协了。晚些时候到了外间,却见满桌珍馐皆是她平日喜爱的吃食。
她的喜好必然是岫玉告诉湛明珩的,可他竟记得这般清楚,且这些菜肴多需时辰炖熬,想来是早早便命人备下了。
湛明珩手枕着那huáng花梨八仙桌的边沿,瞧见她这眼色就说:“不必太感动了,免得哭湿了一桌的好菜。”说着夹了片挂炉鸭到她碗碟中。
那ròu被烤得外苏里嫩,果木之气沁脾,入口齿颊留香。纳兰峥刚吃了一片,又见他给自己夹了只溜鲜虾来,一面道:“原本叫他们做的虾仁蒸蛋,只是你喜吃甜,那蛋却不宜与糖水同食,还是吃这个。”
纳兰峥默默吃了,心道他也太小心了,她就不曾听过这禁忌。
湛明珩再抬手去给她盛羹汤。她这下有些不好意思了,抢了那汤匙道:“不说是叫我陪你吃的吗?你倒也动几筷子,总不能叫我一人吃完这些啊。”说罢就盛了碗jī丝燕窝羹给他递了去。
那纤纤玉指被碧色的碗沿衬得嫩白如茅,湛明珩垂眼出了会儿神才接过去,然后笑:“倒算你还有些良心。”
下人是被湛明珩刻意斥退了的,原本不过想与她静悄悄独处一番,眼下喝了这羹汤才真觉自个儿的主意真真妙至巅峰。
倘使那些个碍手碍脚的婢子在,他如何能得这等待遇。他暗暗点点头,找准了同她共食的好路子,预备日后都得这般的来。
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湛明珩才说起旁的话:“你府上长辈除却老夫人尽去了凉州,近日倘使有什么岔子便第一时刻知会于我。”
“能有什么岔子的。”纳兰峥抬起头来,既是听他提及了这桩事,便问,“说来我倒不大清楚,那杜知州究竟是怎么个人物?”
湛明珩冷笑一声:“十二年前进士出身,过后不久犯了些不大gān净的事,因而配去凉州为官。”
“不大gān净的事?”
他一时没答,噎了半晌才道:“你好奇这些做什么,与女人逃不开就是了。依我瞧,那些个‘之乎者也’的多表里不一。”
他这莫非是在暗示顾池生,指桑骂槐了?纳兰峥倒想替顾池生及这天下读书人喊冤,可他提起“女人”二字,想来必是暧昧之事,她就不好厚着脸皮多说了。
湛明珩又道:“杜才寅第一门妻室是凉州人士,却三年前好端端不知怎得去了,谁知她是怎么死的。总之此人绝非良善之辈,表面功夫倒做得全,竟三年不曾再娶,可往里一打探,却是没少去那烟花巷柳之地。”
“杜家有如此嫡子落在外头,真真令家族蒙羞。只是这般作为的地方父母官,朝廷竟不管吗?”
“对方女子身份低,家中人拿了银钱了事,也不伸冤报官,朝廷又说得什么?倘使连个知州的家务事都得一件件清算,哪里还管得过来。左右他没犯旁的事,倘使犯了,自然连皮带骨抽gān净。”
纳兰峥点点头,叹口气不说话了。
湛明珩见她如此,觑她一眼道:“怎得,你这还未做太孙妃,便就愁起了民生疾苦?”
她一噎:“与你说话真是愈发好不过三句的了!”
湛明珩只得咳一声,敛了色说正经的:“再有,我虽未曾与你说过,但须知你二姐生xing傲慢,至今不肯低头认错,难保将来不会受有心人撺掇。便不是因了你,我身为太孙也不可能放过她。只是你且放心,不会殃及了魏国公府。”
他叫她多过了几月舒坦日子,等的便是她一朝出嫁,好与魏国公府淡漠了关系,如此便可少些顾忌。
说罢又继续jiāo代:“最后,下回倘使再与公仪府有所牵扯,莫再独来独往,我陪你一道去。你这六年前去一趟落了水,六年后去一趟又是这副模样,我看那地方便是与你犯了冲的!”
纳兰峥撇撇嘴:“不会有下次的了。”
湛明珩罗里吧嗦jiāo代完了,眼见天色已近huáng昏,便差人将纳兰峥送回魏国公府去,待她走了才喊来早便办完了事候在外头的湛允。
湛允见过他,呈上叠信报道:“主子,属下已查清了,公仪珠此人为公仪阁老嫡四女,十三年前公仪老夫人六十寿辰那日落了湖,香消玉殒了。时年十五及笄,此前未曾有过婚配。要说与纳兰小姐的gān系,怕就是这位公仪小姐故去当夜恰是纳兰小姐的生辰,再者便是六年前,纳兰小姐与其落过同一片湖。兴许因了这些,公仪老夫人弥留之际才错认了孙女……”
他说完稍稍一顿。湛明珩瞥他一眼:“支支吾吾的做什么,说。”
湛允就挠挠头道:“还有桩小道消息,据说这位公仪小姐曾得陛下青眼,倘使没有那桩意外,或是要成为太子继妃的。”
湛明珩听到这里就蹙起了眉头:“你是说,皇祖父本有意赐婚,而这位公仪小姐却在那之前十分恰好地……落湖死了?”
第44章 陪寝
过几日,纳兰沁婚事了结,谢氏如期归了府,却是不见纳兰远的踪影。纳兰峥心生疑惑便去询问母亲。然谢氏对此竟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只暗示说是政务在身,恐要迟些时日才得回京。
凉州属陕西都司,恰在父亲的右军都督府管辖之内,倘使那处出事,他身为都督自然责无旁贷。只是纳兰峥有些奇怪,父亲此番本因私务去到凉州,怎会如此恰巧便碰上了公事须处置?
她心里头不安,暗自考虑了一整日只思及一种可能:北域出事了。
是了,唯独军qíng紧急,刻不容缓,才可能造成这般不及回返的匆忙局面。且看母亲如此不愿声张的态度,必然是得了父亲jiāo代才封口的,因而恐怕还非一般的小打小闹。
她入夜后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大穆两大心腹之患,一为北域羯族,二为西域狄族,所谓建朝以来边关动dàng多意指此二,因而朝中素有“羯狄之祸”的说法。
父亲的右军都督府管辖之地又偏靠近此二异族,一旦兴起战事,可说首当其冲。
她心内难安便披衣起身,支起了窗子,眼望着院中那树禾雀发呆。这禾雀花是前不久从南边移栽来的,临近清明,团簇吊挂,繁盛错落,被月色衬得极好看。只是她却没那赏花的兴致。
当值的蓝田迷迷糊糊醒来,见此一幕吓了一跳,忙给她再添了件袄子,问她:“小姐可是有心事?莫不如说与奴婢听罢。”
纳兰峥心道这些事与她说也不管用啊,就回头道:“睡不着起身走走,你回去歇着吧。”
“小姐不睡,奴婢哪有歇着的理……”她说及此忽望着那支起的窗子倒吸一口凉气,一声惊叫生生憋在喉咙底,溢出点破碎的咿呀。
纳兰峥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去望窗子,一眼瞧见那翻身跃向里屋的人,瞳仁立刻瞪大了。
只见湛明珩一个潇洒落地,继而给蓝田使了个“出去看门”的眼色。
纳兰峥哭笑不得地盯着他,却终归猜到他的来意,便向尚且愣在原地的蓝田点点头,示意她听从太孙安排。
湛明珩见状回头去阖窗子,纳兰峥则移步关紧房门。做完这些两人对视一眼,俱都心内一阵奇异。
他们这是做什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湛明珩尴尬地清清嗓子,低声道:“你倒晓得我要来,及早留了窗?”
纳兰峥剜他一眼:“就自作多qíng罢你!”
她的腿脚早已好全,凤嬷嬷自然不必在近旁守着,夜间睡到了偏房去,因而还不至于一点点动静便惊扰了她。当然,两人谨记上回教训,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湛明珩在她屋内那五开光炫纹坐墩上不请自坐了,还十分熟络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只是三更半夜哪来的热茶,纳兰峥也怕惹来了人,不好给他换,便由他喝凉的了。
他一杯凉茶下腹才说:“晓得你必然胡思乱想睡不安稳,才来与你说一声,你父亲那边暂无大碍。”
纳兰峥走到那huáng花梨翘头案边跟着坐了,抓着他措辞里的“暂”字,心头便是一紧:“你与我说实话,可是边关要起战事了?”
湛明珩便是晓得她对这些直觉敏锐,必能猜得一二,才会深夜跑这一趟,闻言默了默道:“暂且还是商事。你父亲身在凉州时意外发现了一支伪装成汉人的羯族商队,顺藤摸瓜查探了才知并非偶然,这等偷天换日的把戏竟是由来已久了。建朝以来,为防羯商入境,扰我商贸,北域素是闭关不开,可羯人并非安分的主,难得休战了这许多年,如今又是手痒了。”
纳兰峥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些羯人必然不是地方商户,而是经王庭授意的。且偶有伪装成汉人蒙混过关的还不稀奇,既是由来已久,定是边关出了岔子了。若不彻查,来日必成大患。”
云戎书院的授课先生偶有论及这些,湛明珩因此并不意外她如此一针见血的反应,伸手给她拢了下衣襟笑道:“你抢了我的话,还叫我说什么?”
纳兰峥依着他的动作垂眼一瞧,这才发觉自个儿起身匆忙,未曾理好衣襟,竟不知何时开了道fèng。她顿时一僵,往后躲去:“我不cha嘴了,你说就是!”
湛明珩却觉自己这举动不可谓不君子啊,倘使此刻身在屋内的换个人,怎会是这般qíng状?
不过太孙殿下可能忘了,世间敢且能如此闯纳兰峥闺房的本没有别人,因而这假设从起始便是不成立的。
他黑了脸,心道早知便不替她拢,还能趁烛火正浓多瞄几眼:“你再躲一下,我便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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