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这还不完,他笑够了,又叫随行使节去取了幅画来。
殿内再无人闲谈,歌舞乐声也都停了。
纳兰峥瞧得出的东西,这一众宦海浮沉多年的人jīng又怎会瞧不出,众人多少拘束起来,俱都等着接招。
卓乙琅取过画卷瞥了众人一眼,奇怪道:“大家怎都不说话了?”说罢随意起身离席,将那画轴攥在手里,行至殿中,往四面一瞧,看定了文官席的秦阁老。
纳兰峥心头一紧。这卓乙琅竟是一眼dòng穿湛明珩的敌手后,又揪准了他身后助力?
秦祐已有三十七,可那极有风采的八字胡却叫他看上去清俊潇洒,颇俱松形鹤骨之姿,一点瞧不出年纪。
他察觉到卓乙琅的目光,并不回望,只噙着笑夹起一块枣泥苏饼,与隔席的公仪歇道:“公仪阁老,这枣泥苏饼色泽金huáng,外皮苏松,看来滋味不错。”
文官女眷不够格出席这等场面,因而他与公仪歇间未有隔人,说话很便宜。
只是谁人不知,公仪阁老是个爱得罪人的xing子,平日与身为次辅的秦阁老政见不一时,素来直来直往与其呛声。两人一道忠君事主之余,少有私下的和睦。秦祐主动与公仪歇搭腔的qíng形倒真不常见。
公仪歇却也千年难得一回地笑了,一样夹起一块枣泥苏饼道:“枣泥在内,夹散了吃恐怕露馅,既是小巧,不如一口了了。”说着便放进了嘴里。
秦祐点点头:“公仪阁老所言甚是。”也同样放进了嘴里。
两位阁老和和美美谈论吃食的场面着实诡异,纳兰峥却不免暗叹,论起心计,不能不说多是文官更胜一筹。瞧这暗语说的,一块枣泥苏饼竟也有如此文章可做。
实则说白了,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
秦阁老说,公仪阁老,你我二人此刻握手言和吧。公仪阁老则接,此刻若不言和,岂不叫外人笑话,趁机钻空挑拨了去,自当如此。
卓乙琅扯了下嘴角,便不再看秦祐了,目光掠过公仪歇后转了一圈,换了个人注视:“乙琅听闻,朝中最年轻有为的状元郎也位列席间,可是这一位了?”
顾池生搁下酒盏,抬起头来,气定神闲地答:“下官三年前幸得今上钦点,故有今之作为,卓世子谬赞。”
卓乙琅就等着顾池生中套,没脸没皮说一句“正是下官”,却不想这番说辞不卑不亢,竟是滴水不漏。他看顾池生的眼色深了些,只是不过一眼,便又笑得花枝乱颤起来:“顾郎中好相貌,好口才,我心慕之!”
湛明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虽然这姓卓的对他“我心慕之”的时候,他几yù作呕,可他这般转头去慕顾池生了,他又不慡利了。
难不成顾池生与他当真是一个层次的,他家洄洄也时常如此左右摇摆?既是这样,就叫他瞧瞧,他的好臣子预备如何拆招吧。
怕湛明珩此刻自己也未意识到,他能如此不慌不忙,还有闲心思及男女qíng爱,实则是下意识对顾池生暗含信心之故。
卓乙琅笑完就说到正题了:“乙琅来到中土后,得见不少名家墨宝,闲来无事也画了一幅,想请惊才绝艳的顾郎中替我指点指点。”
说罢一个利落回身,便将手中画卷“唰”一下展开,悬在了殿堂内的画架子上。
画卷一现,众人无声倒吸一口凉气。湛明珩眯起眼来。
那画中是一条龙,金粉浓墨,色彩瑰丽。却是落陷泥潭,浑身浴血,掌牙尽断,一副困顿哀鸣的姿态。
这幅画,在场无人敢直视它超过三个数,更不必说卓乙琅这一句“指点指点”。
那根本是要将顾池生送上了断头台去。
四面静了一静,顾池生微一停顿,随即起身向卓乙琅颔了颔首,再绕过他步至殿中,一撩官袍跪下,向湛明珩拱手道:“恳请太孙殿下赐臣笔墨纸砚。”
湛明珩准了。
顾池生便请人在卓乙琅的画架子旁复又搭了个画架子,将宣纸悬挂其上,挽袖提笔,蘸墨按腕,落下大气磅礴的一笔。
他抿唇不语,手起笔落,片刻便作一幅恢弘盛大的龙跃图。与卓乙琅一模一样的着色用调,一模一样的山河背景,却见那龙腾飞天际,不复窘态。
卓乙琅在一旁观望着,嘴角笑意愈发地盛。
待画成,顾池生才看向卓乙琅:“卓世子以画问下官,下官便以画答您,不知您是否满意了。”
显然卓乙琅是心服了,却是嘴不肯服。他笑起来,竟问:“乙琅请顾郎中指点赐教,你以画作答的确不错,只是还恕乙琅眼拙,竟是瞧不大明白。还请你详说了来,此画比之乙琅高于何处?”
顾池生沉默了。
卓乙琅眼见他答不出,便肆意在殿中踱来踱去,笑着瞧这一众皇室子弟及文官武将:“顾郎中答不上来,在座各位可有能替他答的?”
已有人忍不住面露愠色了。这异族世子如此没脸没皮呛声刁难,实在叫他们为人臣子的难堪!他画中所作之物,在场谁人不认得?只是认得却说不得。
朝堂水深,谁没有那么一二政敌。他们平日在市井巷口也须出言谨慎,更不必说此等宫宴场合。此番是替朝廷解难,答了卓乙琅的问题,却恐怕得被有心人攥成把柄,来日劈头盖脸加一桩罪名,下个文字狱。
众人并非就能受此折rǔ,可他们都是要脑袋的,因此一时陷入两难,没有一个能够当机立断,站起来当这出头鸟。似乎人人都在踌躇,都在等旁人先发声。
湛明珩的目光一遍遍扫过众人的面孔,他的眼神,平静而寒凉。
良久的死寂后,顾池生眉头一蹙,背着只手上前一步,只是方及开口答话却听一个清丽女声:“我来替顾郎中答。”
卓乙琅霍然回首。众人亦齐齐向声来处望去。
只见那女子缓缓自席间起身,向上首太孙及在座众人分别揖下一礼,继而端着步子向殿中行来,竟是一套十分标准的宫廷仪态。
那娟纱金丝绣缠枝花长裙的裙裾随着这动作微微摆动,她站在那里,一双澄澈的杏眼望向回首过来的卓乙琅。
她说:“魏国公府纳兰峥,愿替卓世子解惑。卓世子所画之物为龙,东汉智者许慎先生所著《说文解字》有言,龙,鳞虫之长也,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长能短,chūn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您笔下所作,乃秋分之龙,顾郎中笔下则为chūn分之龙。”
她向他一笑:“顾郎中此画,是为告诉您,龙困顿浅滩,不失其志,必有一日再起,翻覆云海,腾飞天际。卓世子,身为大穆的臣民,我同样望您记得——龙生而为龙,纵使一朝坠落浅滩,流离四海,裂骨断掌……”
她说到这里微微侧身,一弯眼睛,望向上首一瞬不瞬紧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顿道:“他依然是龙。”
第47章 赐婚
自殿门至上首数几十丈,相隔那么长长的一路,她的眼底只倒映了尽头处冕服加身的他。就像那一瞬他眼神闪烁,却根本未瞧见满席众人各异神qíng。
江河湖海,峰谷丘壑,天地浩渺里只看见她。
在座并非尽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中亦有人心存傲骨,乃朝之根基,国之栋梁。他看得见,那些人只是在踌躇。在私利与大义间踌躇,在小家与大国间踌躇。
他相信,倘使如此僵持下去,必会有人站起,至少方才顾池生便几乎要答出口了。
可他们都在踌躇的时候,她第一个站了出来。今次她并非只替顾池生解围,而更多在于维护他,也维护他终将攥在手心的天下。
他是要替她感到骄傲的,就像现下席间有人汗颜埋首,有人激越涕泪。
似乎到得此刻,这些曾一度拼了老命要将自个儿闺女往他跟前送的臣子,才真正拿正眼瞧起了纳兰峥。
卓乙琅嘴角的笑意散了,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也看着她。那眼神锋锐,像要看透了什么似的。只是一刹过后,他复又笑起,击着掌上前去:“中土文明博大jīng深,乙琅对纳兰小姐所言《说文解字》一书颇感兴趣,不知过后可否相赠一沓抄本,以供观摩?”
众人心内皆涌起一股嫌恶。这异族世子,前一刻剑拔弩张,后一刻嬉皮笑脸,竟是颠三倒四,不知所谓,想一出便来一出!
纳兰峥被他瞧得低了头,恭敬而平静地道:“自然可以。”
她垂下的眼睫一扫一扫,卓乙琅忽像想起什么似的望向上首:“珩珩,圣上前头与我提及和亲良策,彼时我只道考虑一番,如今却有了主意。莫不如也不必劳动公主们了,便叫这位纳兰小姐做了乙琅的世子妃,如何呢?”
纳兰峥心底一惊,将要抬眼却记起湛明珩此前与她的jiāo代。他说,不论宫宴如何qíng形,她都不要怕。
她因此bī迫自己死死埋首,状若未闻。
反是前头因纳兰峥所言激越涕泪的老臣一个眼刀子就朝卓乙琅杀了过去,大有“此乃本朝未来皇后,你这贼子休要肖想”之意,他闷声道一句:“实在胡闹!”
卓乙琅耳力极佳,闻言便朝声来处看去,却并不动怒,随手拣出袖中一柄赋诗折扇,“啪”一声展开了道:“和亲确为良策不假,我都想好了,便请圣上册封纳兰小姐为郡主,此番随乙琅一道出关去,我西华自当以公主之礼相待。”说罢扇几下风,顿了顿才继续道,“珩珩,倘使你应了我此桩婚事,我西华愿退居三百里地,并承诺十年内绝不主动挑起与你大穆的战事。”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片愕然。前头直言“胡闹”的老臣也闭口不说话了。
倘使一桩联姻就可叫大穆得如此利益,换西境十年安宁,便这女子理该是本朝未来的皇后又如何?
皇后没了可以再有,如此丰沃的条件却是一旦错失便再难寻回。如何取舍,自有考量。
纳兰峥掩在宽袖内的手攥成了拳,连指甲尖陷入了皮ròu都毫无知觉。
湛明珩却一言不发地望着卓乙琅,从头至尾面无表qíng。
卓乙琅笑一声,继续道:“看似是不愿应我了。那也无妨,倘使此桩婚事不成,还有法子任你二选其一。要么,你大穆自此开关放我西华商人入境。要么,也不必等秋日了,便如硕王爷所言,现下就将星牧野平原作你大穆与我西华首战之地,如何呢?”
四下众人再无可忍耐,多怒形于色。如此qíng状仍未至哗然境地,已是他们修养极佳,百般克制。
卓乙琅却继续笑:“诸位不必这般瞧我,像要将我剜死了似的。我此番既入中土,便不曾想过活着回去。”他随意丢了折扇,摊开手来,“我本孑然一身,任凭你们如何。只是如此一来,我西华子民必将以身为刀俎,踏你大穆关门,破你大穆西境,断你大穆基业,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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