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曼跟舒砚都是好心,何况当时她自己也是笑着同意了的,谁也没有qiáng迫谢姝宁出门去看庆典。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那几个贼人。
宋氏反倒劝起宋延昭来:“我瞧着嫂子的模样,舒砚怕是要挨罚,大哥还是去劝一劝吧。”
“是该罚!”宋延昭摇摇头,“本是将人托付给他的,他没有照看妥帖。自然该罚。”
宋氏知道他的xing子,明白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不再提这事。
随后,兄妹二人略说了几句谢姝宁的伤势,便见红肿着眼的玉紫轻手轻脚地从里头走了出来,道:“太太,小姐醒了,问起舅老爷。”
宋延昭闻言,便立即抬脚往里头走。
“怎么这么快便醒了?”宋氏则吃惊不已,问起玉紫。
玉紫说着又想哭,当时她跟柳huáng便说要一道跟着出门。可庆典上人cháo拥挤,想着同行的还有刀客,最后谢姝宁便没有让两个婢女跟着去。立夏又被她打发去跟着商队的刀疤学做事,这回自然也没能跟着一起去。
她qiáng忍着泪意,“奴婢见小姐眉头紧皱,怕是伤口疼得厉害,睡不安生。”
“这可怎么是好!”宋氏叹息,便没有立即跟进门,转身去寻了莎曼,再去请大夫来问一问可什么止痛的良方。
室内,谢姝宁正仰面躺着,在chuáng榻一侧屈指击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延昭进门,开口便问:“可是疼得很?”
换了普通小姑娘,这会怕是已经泪珠子落一地了。
谢姝宁却还能朝他微笑。
舅甥两人说话,玉紫跟柳huáng就退了出去,只在外头候着,以防里头的主子突然用人。
见四下无人,谢姝宁便直接道:“刺客的年纪不大。”
宋延昭讶然,“这话是何意思?”
“看身形年纪至多在十二三。”每开口说一个字,伤口就似乎要疼一下,谢姝宁吸着气,缓缓解释起来,“自然,身量并不能说明其人的年纪。何况那人的脸被面具遮挡住了,这世上也有不少大人身长不过四五尺,但直觉告诉我,那人应该只是个孩子。”
宋延昭的眉头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事有些古怪。”他如是道。
细思起来,几乎处处是古怪,可却又难以言表这种古怪究竟都源自什么。
巡城的卫兵说,差点便抓到了一个刺客。
可是,十人一队的巡城卫兵,却只有一个活着逃回了王城禀报。剩下的九个人都死了……
虽然巡城卫兵不如王城里的侍卫,可十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他已经去看过尸体的模样,死状凄厉。按照活下来的卫兵口讯,那人的身形倒的确同谢姝宁说的相差无几,也同样戴着面具。
甚至于,那个面具还掉落在了现场。
宋延昭重重叹了声。
“舅舅,他们是来杀谁的?”谢姝宁咳了两声,耳语般地问道。
但宋延昭仍旧听清楚了,他看看自己死里逃生的外甥女,决定实话实说:“城主已经死了。”
谢姝宁听着,眼睛悄悄眯了眯。
“这个消息,应当还是秘密吧?”她悄声问道。
宋延昭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谢姝宁的意思。
若城主已死的消息还是秘密。那他身为一个普通的商贾,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获知?
他不禁苦笑,“你这丫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姝宁却摇摇头,道:“不,我什么都没有看穿。舅舅身上的秘密太多,已经多到我连蒙带猜也无法看个大概了。”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敦煌。”他在谢姝宁chuáng边坐下,眼神悠远深邃,压低了声音。“我可有同你提过。你舅母原是公主?”
谢姝宁吃惊。正要追问,伤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她只得努力将呼吸调匀,安静听着他回忆。
“老城主贪恋她的美貌。用水源扼住了伊桑国的命脉,bī迫她嫁。但最后他出尔反尔,在她披着嫁衣踏上敦煌的土地后,并没有重新打开那条流往伊桑的支脉水流。而伊桑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可怕风bào中,被huáng沙掩埋,无一人存活。”宋延昭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几分怅然,“我第一次见到你舅母,她穿着嫁衣。正准备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身后是追赶的大批侍卫。”
“英雄救美?”谢姝宁听着,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宋延昭讪笑,“我算什么英雄,顶多也就是一头狗熊。老城主那时候就已经足够年迈了。人人都在觊觎他的位子,他不得不小心。我这个从中原来的博学商旅,慢慢的就成了他身边最重要的门客。有时候,取而代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城主虽然年迈又好色,但开始,并没有那般昏聩。
美色之于他,在能做武器的时候,绝不会吝啬。
彼时,老城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扬言他可以要求任何一样东西。
宋延昭当然毫不客气地要了莎曼。
老城主虽然有些不悦,但仍旧豪迈地将莎曼赏了下去。
这开端,其实同qíng爱无关。
想起往事,宋延昭的脸上多了分尴尬。
可谢姝宁想象着那个画面,却觉得舅母当时定然将舅舅视若神明。
在那样的时刻,能有个人愿意救自己出苦海,是多值得庆幸的事。
“如今傀儡城主已亡,有些事就瞒不住了。”宋延昭道,神色间,有隐约的狠戾闪过。
谢姝宁却并不担心,她知道,他肯定自有办法。
身体上的疲倦终究还是重重来袭,她打了个哈欠。
宋延昭笑了笑,“好好休息,旁的事都不必你瞎cao心。”
谢姝宁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舅舅可别责怪表哥。”
“禁足而已。”宋延昭失笑,招呼玉紫跟柳huáng进来服侍她,自己先行离开。
这一。夜,谁也未曾睡好。
从敦煌逃离的六人,直到天明才终于赶回了天机营。
隐蔽在huáng沙底下的地宫,从来未被西域三十六国的任何人发现过。
“十一,还要先回过师父,你撑着点。”纪鋆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然而面色苍白的十一却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浑身无力,额上冒出大颗冷汗。
他重重喘息着,睁开疲惫的双眼,qiáng打起jīng神。
人在身体疲乏的时候,似乎总是容易怀念曾经。
可是他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被叫做淮儿的景象了,母亲去世太早,早得他对她几乎毫无印象。那个总是叫他淮儿的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继母。
一晃眼,已是数年,他几乎都要将燕淮这个名字忘得一gān二净。
第145章 天机
七岁那年,他被在自己面前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送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疾驰在离京的路上,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贴在车壁的小窗子上,凝视父亲。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他内心的惶恐跟不安,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从此,他们再不曾相见。
这一切,对当时年幼的他而言,犹如遗弃。
他四岁就跟着父亲扎马步,不论是炎炎夏日,抑或冰天雪地,从无间断。累得哭了,倒在地上,父亲也不会抱起他哄他。但继母却会让人端着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将他扶起,笑着唤他淮儿,亲自捏着白瓷的汤匙,一勺勺喂他。她还会拿着香喷喷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珠,那轻柔像是天上软绵绵的白云。
可父亲一出现,就会打翻那碗莲子羹,打发继母离开。
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嫉妒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
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可是为何父亲待他却那般好,待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同样年幼的燕霖可以睁着漂亮的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而他却只能在酷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吃苦。
rǔ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如今活着的,当着成国公府主母的人是燕霖的母亲。
虽然都喊着母亲,但小万氏终究只是他的姨母,继母……而非十月怀胎诞育他的人……
府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他跟燕霖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嘴里叫着他世子爷,可背地里都在燕霖跟前卖乖。
世态炎凉,他很久以前就尝过了。
进天机营时,他年纪最小。
他害怕,他想逃,可打开地宫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漫天huáng沙,长风绞动。四野苍莽,他根本无路可逃。
因而,他也在那一刻便明白,府里的那些人,暗地里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垂髻之年,他的心却已沧桑。
膝下的地砖冰冷刺骨,带着沙漠的酷寒,身上的疼痛,似乎渐渐被冻得麻木。
三位师父依次围坐在那。谁也没有出声。
敦煌此行六人中带队的大师兄摘去了面具。俯首禀报起来。“潜入王城后,我们便发现老城主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
已经带上了些微青年音色的少年声音在空dàngdàng的室内回旋不散。
敦煌的老城主,在外界的传闻里,一直是个老当益壮、头脑清明之人。甚至。他还被西域三十六国称为猎隼,凶猛jian猾。
可事实上,当他们悄悄潜入那间布置华丽的囚牢时,都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呆了。
痴痴呆呆,不受控制地半张开嘴,流着口涎的老头,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近乎传奇的敦煌城主?
西域里多少刀客剑手,被人重金雇佣,想要将其诛杀。最后的下场却都是被敦煌城外的huáng沙掩埋。累累白骨铸就的敦煌,怎么会由一个臃肿痴肥的老人所掌控?
天机营里掌权的风师父,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响,在听完少年的话后,冷笑了声。
“不管敦煌城里掌权的人是不是他。杀了就行。”他年纪约莫在四十岁上下,只有一只独眼,盲了的那只被黑色的皮革眼罩遮得严实,声音喑哑粗粝,“付钱的人要的是老城主的命,那我们就取那条命给他们就是。”
一旁的雷师父闻言嗤笑,“按照大哥的意思,天机营岂不是成了单纯的杀手组织?”
谁都知道,天机营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杀手。
可如今,他们的确做着杀手的活计。
收钱,杀人。
简洁到无需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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