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自有她的小九九,谢元茂而今半瞎半废。又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膝下儿女本就寥寥,九小姐姝敏虽是庶出,却始终是他的女儿。父亲成了这幅模样。她做女儿的合该在跟前侍疾。
“让她回来陪陪老六,说说话也是好的。”大老太太微微掀了掀眼皮,漫然道。
蒋氏听着,不敢明说谢元茂疯都已经疯了,哪里还需要有人陪着说话。她将这话咽了回去,只抹着泪斟酌道:“母亲,九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照料自己都难,如何能照料六弟。”陪着说话始终只是个由头而已,蒋氏说完略一想就提起三房的另一个人来。“何况您不是抬了那周氏给六弟做妾?”
大老太太听得此话,忽然睁大双目瞪了她一眼,斥道:“那周氏不过是粗鄙村妇,若非见老六喜欢她,她连在老六跟前做个丫头也是不配的!”
蒋氏见她着恼。连忙低头,心中却忍不住小声腹诽着,嫌弃人家是村妇,为何又要qiáng行留了人家做妾。
这事在蒋氏看来,委实像场闹剧。
那周氏也不知为何,被人灌了药锁在屋子里,直到疯疯癫癫的谢元茂领着人往屋子里跑。才叫人发现了她。
清醒之后,周氏拼命告饶,只说要走。
大老太太哄着她骗着她,想要从她口中套话,问来问去却也只问出她是谢元茂的救命恩人,撞见过谢元茂父子争执。她想要来长房报信却被人给抓了囚禁起来。
老太太失了耐心,却又不肯答应让周氏离去。
疯癫了的谢元茂,很喜欢周氏。
像孩子见了糖,像小狗见了ròu骨头,左右见了周氏他便高兴。
大老太太突然对变得像小孩子一般的谢元茂溺爱不已。想也不想便要留周氏下来,又哄她说抬她做妾,来日若生下一儿半女,没准还能扶正。
谁知周氏鄙陋,却不蠢笨,并不曾相信她的话。
更何况谢元茂都疯了,她还是二八年华的一朵娇花,如何甘心!
周氏便想尽了法子求饶,求饶不成,便想想偷偷地逃走。自然,她未能成功出逃,叫人给抓住了。大老太太发了一顿脾气,说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呵斥了一番,让人抓着她的手生生砸断了两根手指头,又抠了她一枚眼珠子,这才算是剪子绞布帛,gān净利落。
一人少只眼珠子,正巧结伴了。
周氏这模样,便是离了谢家,也再没有任何用处,休说嫁人,只怕活下去也难。
她只得死了心。
大老太太就欢天喜地地让人真抬了她做妾,什么规矩礼法全都不讲究了,只让她今后好生伺候着谢元茂。
那天夜里,周氏忍着手上伤口灼灼的痛意,想起她妄图报信不成被抓住后,再见到谢姝宁的那一刻。
那一天,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可穿着身叫她艳羡不已的狐皮袄子的八小姐,却只淡漠地同她说,“你既贪图这富贵日子,便一辈子留在这吧。”
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走了大运。
然而现实转头就又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果真留下了,只怕终此一生,都只能陪着这疯子老死。
眼泪在她gān涸了的眼眶里打着转,周氏想起自家小院里养的那两只jī,想起篱笆墙下磊着的石头,心如死灰。
叫大老太太派人挖去眼珠子的那一刹那,她始知,贪图荣华富贵不是错,但这富贵,却不是谁都有资格贪图染指的。
大老太太只拿她当个玩意,是给谢元茂闹着玩的,就跟那九连环一样,是件随意可以折损把玩的器物。
“有九丫头在老六身边陪着说说话,没准老六有一天还能恢复如常。”大老太太望着蒋氏,正色说道。
蒋氏不敢驳她,只得连声应是。
趁着除夕未至,蒋氏立刻就着手准备起来,派人去庵堂,从静言师太手中将谢芷若跟谢姝敏姐妹二人接回府来。
*****
京都的角角落落里,都已经被chūn节的浓重气息所充斥着。
北城僻静角落里的那座小宅子里,宋氏由谢姝宁在旁亲自伺候着,换了身崭新的海棠红镶银边的折枝莲褙子,配了月白色的挑线裙,趁得她的气色愈发见好。
过年要穿新衣,就算是他们这样一年四季新衣不断的人家。也不能免俗。
不拘穿什么,总图个新字好过新年。
谢姝宁穿着身银白素缎,冷蓝锦缎滚边的衣裳,外罩莲青鹤氅。肌肤赛雪,巧笑倩兮。
宋氏的眼睛已经大好,如今模模糊糊也能分清来人。她盯着谢姝宁上下看了眼,道:“素了些。”
正当年的姑娘,穿的这般素净,虽然瞧着清慡舒服,却没好颜色。
谢姝宁笑吟吟缠着她道,“娘亲的这身好看,女儿的眼光着实不错。”
“瞧你,哪有自个儿夸自己的!”宋氏听了也笑。嗔道。
母女俩就衣裳的事,笑作一团,宋氏不觉怀念起江南的那些料子来。那些时兴的衣裳样式,也同北地的大不相同。
正说着话,玉紫从外头进来。手上抱着几个礼盒,说是印公使人送来的。
宋氏笑着回忆了一番,道:“腊八过后,似乎便不曾见过印公了。”
谢姝宁应着“嗯”,心里却在想,汪仁总在他们这来去自如,倒叫她娘都养成习惯了。几日不露面,委实还不适应。
她让玉紫将礼盒拆了,一样样看过去。
满满当当的,全是药材……
谢姝宁嘴角一抽,耳边听得玉紫道:“来送礼的人说,这些药材并不常见。还请先让鹿大夫过过眼,才好取了来用。”
宋氏在忙听着,温婉地笑着,忽然扯了谢姝宁一把,问道:“我倒忘了问你。你先前并不曾同为娘提起送印公的年礼,可是自己已决定了送出去了?”
按理,一不是亲戚二不是同僚上司,等到了时候只送个帖子去拜年也就是了。
但汪仁于她们有恩,救命恩人的这份年礼是万万少不得的。
谢姝宁顿了顿,道:“送了。”
“都送了些什么?”宋氏难得好奇起来。
谢姝宁慢吞吞地道:“送了些石头。”
宋氏:“……”
“印公什么也不缺,古玩字画金银钱财他见了也不喜,听闻他喜欢收藏奇石,我便让人将咱们当初从漠北带回来的那几块清理出来,送了过去。”谢姝宁忍不住微微汗颜,想给汪仁送东西,哪那么容易。
宋氏就道:“不成,送些石头成什么样子!”
谢姝宁小心翼翼地问:“那送什么?”
“不如……邀了印公一道守岁?”宋氏提议。
虽说他们并不是家人,但过了年,今后怕也难再见面,加上宋氏知晓汪仁没有家人,鬼使神差地便提了出来。
谢姝宁摇头:“旁的且不论,那日他必定要在皇上跟前伺候的。”
宋氏叹了声,“我竟把这事给忘了。”
一时间,她也想不出该给汪仁再送些什么。
过得片刻,谢姝宁留了她自个儿想,先去见了舒砚跟谢翊。
他们要走,京里的那间善堂也得先想法子给安排妥当。舒砚跟谢翊二人便都忙着往外头跑,这会刚回来,就来同谢姝宁说话。
说了几句善堂的事,舒砚吃着茶,忽然道:“给家里送去的信跟东西,只怕全都耽搁在半道了。”
谢姝宁疑惑道:“出了什么事?”
“数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风bào把兰羌古镇给吞没了。”舒砚面色微沉,语带涩然。他娘莎曼的故国,当年也是这般消失的。
第342章 焦躁
他并不曾经历过当年的那场灾变,但仅凭母亲的描述,他就恍若亲身经历过一遍般。
飓风卷起huáng沙,像一条粗壮的巨龙,从广阔的沙海一路席卷,带着铺天盖地的砂砾将昔日繁华的城镇兜头覆盖。积沙又厚又重,牛羊房舍,皆被湮在huáng沙之下。
也许下一场飓风来临的时候,这片沙海会重新被狂风带走,从而重新袒露下头曾几何时也热闹过的地方。
但到那时,屋舍倒塌,白骨嶙峋,一切早就不复往昔。
每一个活着离开故乡的人,都会在庆幸之余,痛不yù生。
好比莎曼,每一年当那一日来临之际,她都会沐浴斋戒,像一个虔诚的教徒般,为沙海之下那群不得瞑目的亡魂祈祷。
舒砚自小跟着她祭拜亡灵,她内心的伤痛也经此传达给了他。
幼年时的他便已经很能明白那种面对天地,而无力反抗的绝望。
生活在距离京都万里之遥的那些人,平素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bào风来袭。
兰羌古镇的运气太差,在歌舞升平的日子里,遇到了这场毫无征兆的风bào。就连城中最老练,眼光最为毒辣的当地人,也未曾察觉死神的脚步在悄悄bī近。
有人在睡梦中死去,有人在黑暗中哭泣。
舒砚说了这句话后,久久沉默。
谢姝宁去过一趟敦煌,沿着漫无边际的沙漠行进过多时,她当然也知道沙漠上风bào的可怕,故而听到兰羌古镇的噩耗,她不禁面色大变。
良久,她才迟疑着轻声问道:“可有人生还?”
遇上风bào已是时运不济,何况躲在城中仍遭到了灭顶之灾,但难保不会有人运气上佳,逃出生天。
舒砚却只是摇头。道:“听闻有一支商队逃过了一劫,但一共有几人,这群人最后又是否活着到达了下一个目的地,眼下并无人知晓。”说着。他又暗暗叹了声,“不论如何,还有人逃过了,就算是天大的幸事。”
谢姝宁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暗自计算着兰羌跟敦煌二者之间的距离。
她小声问:“可曾波及到敦煌?”
二者相距并不遥远,只是敦煌富庶,兰羌不如其来得耀眼夺目,很多人途经此处,宁愿多走上些许光景,好在敦煌歇脚也不肯就近在兰羌住下。
“只是股小风。并不打紧。”舒砚道。
谢姝宁长松一口气,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个消息,仍旧叫本不相gān的他们也为之伤神了。
与此同时,同舒砚告诉谢姝宁的话几乎一般无二的消息,正飞快地被送到燕淮手中。
燕淮昔年在西域三十六国四处走动时。曾到过兰羌。
他对兰羌的记忆很深,兰羌的酒水,乃是一绝。透明纯澈近乎琥珀般的蜜酒,是燕淮这辈子第一次尝到的酒。那滋味,绝了。他犹记得,七师兄贪杯,喝得酩酊大醉。他却只握着那一杯酒。细细喝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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