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灯火汇成的洋流,像足了天上的星海。
子时一到,谢翊担起当家男人的职责,挑灯引路开始“接神”,燃了爆仗送年。
随后一声令下,厨房里的饺子下了锅。
香气渐渐伴随着热腾腾的蒸汽逐渐蔓延开来时,府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小五亲自来回禀的谢姝宁,说是印公来了。
自打当初小五被留下后,他便一直都不曾回两厂去。只留在这当个小厮,乐得轻松。
不过但凡有汪仁的消息,他仍是中间的那架桥梁。
谢姝宁彼时正在逗鹿孔家的大胖小子说话,听到“印公”二字。手一松,抓在掌心的一颗小金桔便掉到了地上,一路滚出老远。
小童鹿豆豆梳着两条冲天的小辫子,随着咕噜噜滚走的小金桔一路狂奔。
众人慌忙追了过去。
谢姝宁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抬头问小五:“印公他,这会过来了?”
小五点头应是。
谢姝宁狐疑地问道:“宫里头这会不该正忙着?”
“近些日子,听闻宫里头的事务印公已经不大出面打理,都由润公公在处理。”微微一顿,小五猜道,“小的听说。皇上这会还在宁嫔宫里不曾出来……所以您也别担心,没准印公是嫌宫里头的饺子不对味,特地来蹭饭的。”
谢姝宁闻言哭笑不得,只得吩咐下去:“快将印公请进来吧。”
小五应声而去。
她却在心中想着,肃方帝的qíng况只怕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他根本连祖宗礼法都全然不在乎了。
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带着毒,会把坐上去的所有人都变成疯子。
这些人的魂魄,从沾上那毒开始,就已经堕落了。
纪家的皇帝,就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
明明每一个开始的时候,即便无才。却也从不出大错,无功无过照旧能在这龙椅上安安稳稳坐上几十年,但一到后头,就全都变了。
外因也罢,内因也好,到底是人无完人。皇帝更是如此。
思忖间,她已走至了母亲身边,搂了母亲的胳膊道:“娘亲,印公来了。”
宋氏吃了一惊,忙道:“宫里头这会便散了?”
“皇上看样子根本就没露过面。”谢姝宁轻轻摇了摇头。
宋氏并不清楚肃方帝出了什么事。听到这话只长叹了声,“皇贵妃娘娘也是不易的很。”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汪仁已同小五一道过来了。
饺子正出锅,厨房那边派了人来传话。
谢姝宁便让人另添了一副碗筷,邀汪仁一道用些。这会吃饺子,吃的是个喜气,见者有份。虽说汪仁除夕夜里往这跑略有些怪异,但人都上了门,谢姝宁也没胆色赶他走。更何况,她娘本就有这么个打算要请人来一道守岁……
汪仁眉宇间隐隐有丝疲惫,道过谢接了碗筷,夹起饺子咬了一口。
热气腾腾的饺子一入口,便是一口鲜汁,是ròu的。
他一整天都滴水未进,这会一吃真饿了,便放开了继续吃。连吃了两只饺子后,他夹起了第三只,刚一咬开,便皱起了眉。
动作凝滞,众人也都停箸悄悄看着他。
卓妈妈几个候在边上,已经微微张开了嘴角等着说吉利话儿。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汪仁动作。
谢姝宁无奈,只得关切地问道:“印公尝到了什么?”
汪仁瞥她一眼,含糊道:“花生仁。”
说着他便准备将花生仁给吐了出来,他不爱吃这个。
谁知就在这当口,他听到宋氏笑着说了句“印公吃到了长生果,今后必定健康长寿”,连忙见已经堆到唇边的花生仁给囫囵吞了下去。
第345章 章程
饺子熟了,花生仁倒还是硬邦邦的。
汪仁嚼也没嚼,整个就给咽了下去,连滋味也不曾尝出来。他面上镇定自若,启唇道:“味道不错。”
一众人闻言皆长松了一口气,卓妈妈几个立时就着寓意长生果的花生仁说了一箩筐吉祥话。
场面气氛祥和,在通明的灯光下现出一种现世安好的温馨之感。谢姝宁细细咬着热腾腾的饺子,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又带几分欢喜。如果人这一辈子,时时都能过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安宁,和乐。
这顿饺子吃尽,距离大年初一清晨的日头升起,也就没有多久。左不过个把时辰,捱不住的就都下去歇着,熬得住的索xing便不睡了,只等着天亮了好放开门爆仗,沾个喜气。汪仁吃完了饺子,仍旧还留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宋氏也没有要赶人的意思。谢姝宁倒是有心赶汪仁回去,但吃一堑长一智,汪仁的xing子她经过这么多次,早就心中有数,哪里敢当着他的面下逐客令。
结果宋家几口人,谁也没敢去歇着,只陪着汪仁坐着闲话。
说是闲话,可同汪印公,又岂是能扯了家常来说笑的。他今日似是倦极,话也极少,面上也不大笑。众人便以为他近几日忙坏了,这才没了什么jīng神。殊不知,汪仁这会心里翻江倒海般,在拼命挣扎着问自己,是走还是继续坐下去。
前半夜,他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盯着烛火看了又看,只觉漫天的寒意朝自己扑来,冷的人直打哆嗦。他便坐不住了,索xing身披厚氅推门而出,站在檐下看了几眼天空。一朵接一朵的烟火在半空炸开,火花噼里啪啦作响。像天际坠落的星子,朝着下方直直滑去,不到半途已是冷了灭了。
烟花易冷,人生苦短。
外头的热闹喧嚣。万家灯火,皆同他没有任何gān系。
孤独而不自知的人,唯有在这样举世欢庆、合家团圆的日子里,方才知晓自己那几乎深入骨髓的孤独无助。
他霎时便起了心思,等到回过神来,人已到了宋氏一家的宅子外。静静伫立在暗夜中的宅院,在那一瞬间,深深镂刻进了他的心肺。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叩响了门,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桌前,提箸吃了饺子。
似乎。他也是他们的一员,也是这宅子的一位主子。
然而等到吃完了饺子静下心来,他心中就开始十分的不自在。天知道他趁夜跑到人家宅子里吃饺子,是何等行径!
好在他同宋氏一家人早就极为熟悉,今夜这般虽然古怪。但并不十分出格。
尤其众人都拿他当xing子古怪、喜怒无常的人来看,旁人趁夜上门蹭吃必叫人心生疑窦,但换了汪仁汪印公,大家伙不由就觉得自如了。
漏壶里的细沙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流淌着。
熬到寅时左右,一众人就不禁哈欠连天,各自捱不住了。
谢翊跟舒砚是早早就去睡了的,宋氏也渐渐发困。上下眼皮打着架。谢姝宁倒是睡意全无,在一旁发觉了宋氏的异状,便起身吩咐玉紫几个,随她一道送宋氏回房歇息。
等到她从母亲房中归来,却发现暖阁里已经空无一人。
汪仁前一刻还面无表qíng地颔首应好,并无去意。转个身他就已经走的无影无踪。
谢姝宁无力扶额,让人四下找了一圈,果真不见汪仁,便就也自己回去歇息了。谁也不知道,叫她遍寻不见的汪仁。这会正在她娘的屋子里藏着。鬼魅似的人,躲过众人的视线,悄悄进了宋氏的屋子,正正经经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众人都倦了,宋氏便也将玉紫几个打发了下去,自叫她们休息去,不必在近前候着。
故而内室里很快便只剩下了宋氏一人。
汪仁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将自己这毛头小子、登徒子似的行径都归罪于了夜间吃的那两杯酒。
他心道,自己定然是不胜酒力醉了。
可才区区两杯酒,一个号称千杯不醉的人,又岂会真醉。
正月的凌晨,他是窝在房梁上度过的。bī仄的角落里,他却欢喜的几乎要睡过去。
直到jī鸣时分,众人起身,于庭前燃放爆仗,他才在喧闹中悄悄离开。玉紫进来唤宋氏起身时,房梁中早就重新变得空旷。
巨响过后,三声开门爆竹燃放完毕,庭前铺满散碎的红纸片,好一副满地红。
卓妈妈几个老人儿自然就又立刻拣了吉利话儿来说,听得人一大早便心qíng愉悦。
此时的显贵绅衿之间流行“飞帖”拜年,家主并不亲自出门,只谴了仆人四处派送贺柬。原先在谢家时,这些应酬难免也是缺不得的。而今他们自己独门独户,又没准备在京里长留,一切就都变得轻松方便起来。
谢姝宁只准备着初三那日亲去燕家,见见燕娴,顺道再同燕淮商议吉祥跟图兰的亲事,以示庄重。
于她而言,图兰并不只是个婢女,因而图兰的亲事,也是绝对敷衍不得,随意不得。
正月里忌讳多,众人也都努力小心谨慎着,免得犯了忌讳,倒霉一整年。卓妈妈时刻在旁提点着,恨不得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好盯着全家人看,免得叫人动了针剪,摔坏东西。好在一晃三日,在卓妈妈的严防死守下,府里连半点忌讳也没犯,卓妈妈这才略略安心了些。
去年出了一波又一波的事,忙的叫人应接不暇,差点出了大祸,卓妈妈都归咎于了去年正月里,图兰无意说的那句话。
谢家三房的厨房临近大街,也不知从哪溜进来一只野猫,叫众人一顿好找,终于才逮住了它。正巧叫图兰给撞见了,她下意识就张嘴说了句,“拎出去放生吧,千万不要打死了。”
正月里说“死”这等不吉利的字眼,乃是大忌讳。
所以卓妈妈今年的首要任务就是盯紧了图兰,惹的谢姝宁哭笑不得。
到了初三这日。谢姝宁领着人亲自去了趟燕家。
缓过年,吃了几帖鹿孔配的药,燕娴的jīng神略好了些。但这些药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她依旧病歪歪的。见了谢姝宁就自嘲自己是药罐子,大过年的连只ròu饺子都不曾吃过。她的饮食以清淡为佳,ròu馅的大饺子,是万万吃不得的。
谢姝宁知道她是故意说了这话来缓解气氛的,也就顺着她的话抱怨了几句守岁的那顿饺子不像话,差点害得她将铜钱都给吞了下去。
燕娴听着,咯咯发笑。
二人说了一会话,谢姝宁才去前头见燕淮。
燕淮的jīng神倒看着比妹妹的还差,神色冷凝,似一刻也不曾放松过。谢姝宁猜测着问道:“那伙子人的来历。仍旧没有线索?”
他摇了摇头。
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京都的角角落落里都安生得很,没有丝毫异动,连过街的老鼠也难寻出一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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