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三老太太嫡亲的侄女,人都说侄女像姑母,她也的确生得同三老太太有五分相似。一样微微上挑的眉眼,带着三分凌厉五分明艳。怕也正是因为如此,三老太太才会愿意将她带在身边养大。
身为表小姐的她自小在谢家长大,虽同谢家三房唯一的男丁谢元茂未曾定下亲事,可谁都知道她将来是要嫁进谢家来的。然而六年前,谢元茂跟几名同窗一道赴江南游学,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失足落了水,便没了踪迹。连尸体都不曾找到。
谢家三房就此绝了户。
没多久,陈氏便在三老太太的主持下捧着谢元茂的牌位嫁进了谢家。
府里的人都暗传是三房的风水不好。若不然,当初三房的老太爷年纪轻时纳了一堆的妾,怎地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没多久,正室病了一场去了。热孝内便又娶了如今的三老太太谢陈氏做续弦。
可才过了一年,彼时不过三十五岁的三老太爷醉酒后跌了一跤,便将命也给丢掉了。
谢陈氏是继室,又不足二十岁便守了寡,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不过她心思摆的正,知道自己一个孀妇,膝下空虚怕是不能过得长久,便舍了脸面求族里答应,从枝繁叶茂的长房过继了当时才七岁的谢元茂当嗣子。可谁知道,嗣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却也没能活得太长久。也因着这事,让长房老太太厌极了三老太太,觉得是她害死了自个的儿子。
“老六回来了也好,眼睁睁瞧着你年纪轻轻便独守空房,我这老婆子心里也不舒坦。”三老太太突然微微一笑,“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正室的位置便只能是你的。”
陈氏得到了准话,面上终于也跟着露出了几丝笑意。
身为三老太太的亲侄女,她对自己这位姑母的手段从来都是确信无疑的。
陈氏相信,只要有三老太太在,外头的那个宋氏是决计掀不起风làng来的。
“只是你自己也要长点心才是,老六回来这些日子,他可曾进过你的屋子?”三老太太笑着说完,突然又冷了脸,“你莫非还要我这做母亲的压着他同你圆房不成?”
陈氏面皮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同样的,谢姝宁亦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家里豺láng虎豹数不胜数,可其中最狠最毒的那一只却是当属三老太太无疑!
她已经是三房的老太太,可今年尚不足四十,加之保养得宜,看上去倒是只有三十左右。
谢姝宁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样来,便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站在谢家绿油油的大门前,将shòu面摆锡环拍得怦怦作响,大大闹腾了一通,又故意在门房上的人伸手来阻的时候假装摔倒,惹父亲动了气,想必这会三老太太那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果然,进了垂花门没一会便有人出来迎他们。
“六爷、五少爷,八小姐。”来人依次同他们弯腰行礼,却好似故意的一般漏掉了宋氏。
谢姝宁被谢元茂抱在怀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隐约记得来人正是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冬乐,便笑吟吟地伸出短短的白胖手指点着她大声道:“你忘记向我娘亲行礼了!”
冬乐怔住。
“奴婢给太太请安。”过了半响,冬乐才含糊地略过排行,对着宋氏行了一礼。
谢姝宁冷眼看着,抱着谢元茂的脖子用软软的童音道:“爹爹,这里的人都没有规矩!”
“回头爹爹罚他们。”谢元茂好声哄着她。
冬乐不由诧异,她万万没料到谢元茂在这个她头一回见面的八小姐面前竟是这幅模样……跟在府里全然是两个样子……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迂回前行,长廊外落尽了叶子的树木覆着皑皑白雪,瞧上去冷清得很。
谢姝宁觉得寒气不停地从空气里袭上她的身子,将她冻得瑟瑟发抖。她不习惯京都的冬寒,即便过了许多年也还是不适应。在这一点上,箴儿倒是像极了她,怕冷怕得厉害。每每听她说起江南来,他便也嚷着要去。
可是,哪怕是她,也再没有能回江南去看过一眼。
她昏沉沉地将脑袋埋在谢元茂毛茸茸的大氅上,暗自叹息着。
不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寿安堂。
进了前厅,许是里头的人闻声,便打发了chūn平出来迎人。谢姝宁抬起头的时候便看到chūn平正巧打起帘子,行了礼笑道:“六爷回来了,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一句话,只问候了谢元茂一人。
谢姝宁抿着嘴,一声也不吭。
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开始,祖母便没打算给他们好脸面。可偏生前世他们个个蠢笨,还真当这年轻的祖母是个心善慈和的。
进了门,谢姝宁便觉得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尺阔,五尺高,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前设有一张黑漆的香几,上头摆着只古铜shòu炉,正散发出极浓郁的香气来。偏生如今天日冷,屋子里点着火盆,门上又有厚厚的帘子挡着,这味道乍然冒出来几乎能将人熏得背过气去。
“母亲,人接来了。”谢元茂将怀中抱着的谢姝宁放下,对三老太太恭敬地道。
“母亲。”宋氏也跟着唤了一声。
可三老太太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只笑得慈爱,率先朝谢翊招招手,道:“这便是翊哥儿了吧?来,快来祖母身边坐。”
谢翊茫然回头,看了看宋氏又看看谢元茂,迟疑着不敢上前。
“翊哥儿走近了,叫母亲跟祖母好好瞧一瞧。”陈氏见状,便笑了起来,起身热络地招呼起来。且口称母亲,眨眼的工夫便似乎在无形中将初来乍到的宋氏给压制了下去。然而这会,明明连谁是正室都还尚未分出来,她算是哪门子的母亲!
谢姝宁看看宋氏,见她只是担忧地看着迟疑不肯上前的谢翊,心中暗叹一声。随即她便抓住谢元茂的手,后退一步,故意装傻充愣,用惶恐地眼神看着他道:“爹爹,这位姨娘怎么让哥哥叫她母亲?”
第006章 祖母
脆嫩的童音一出,三老太太面上带着的笑容便僵了一僵,不过旋即便又重新展颜。可是不知为何,此刻挂在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瞧上去却丝毫没有欢喜的模样。
宋氏见状,知是谢姝宁年纪小不知事说错了话,不由惶恐,急忙要去拦她。
谢姝宁却不动声色地迈开短短的两条腿,躲开了宋氏的手。她知道宋氏胆小,今日入谢家,定然只求不出错、不惹麻烦,亦不让父亲夹在中间难做人便是。所以她今日是铁定不能指望宋氏的。
她佯作惶恐,贴近谢元茂,软软央他将自己抱起来:“爹爹,我怕。”
“母亲……”谢元茂望着三老太太骤然变幻的面色,心下不由叹息。他不敢将谢姝宁抱起来,只任由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裤管,低声冲着三老太太求饶般地唤了声。
三老太太闻言却只笑着,并不开口。倒是陈氏,却是一下子便觉得不快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怕是要一辈子做个孀妇,可谁知谢元茂却还活着。然而福兮祸所伏,谢元茂在外头却早就已经成亲生子。她现如今也就只能仗着自己是三老太太的侄女撑一撑底气。谢元茂回来半年了,却不曾进过她的屋子,似是根本不愿承认她是他的妻室。好说歹说,到底是决定等他将人从江南接过来了再说。
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陈氏突然有些慌乱起来。
然三老太太不开口,她这个做晚辈的更是不能开口。
主子们一点声音也无,几个下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屋子的人,便这么静谧了下来。
宋氏垂首,紧紧握着谢翊的手不动。谢元茂也只是嘴角翕动,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一室寂静才好。唯有谢姝宁躲在自己故作慌张的面孔后,细细打量着三老太太跟陈氏。
此时的三老太太比她记忆里的那人还要来得年轻许多,甚至于眼角都还连一丝细纹也无。除了那稍显老气的穿戴跟用具,她看起来甚至能当陈氏的姐姐!
妖jīng似的老婆子!
谢姝宁在心底里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了句。
比起陈氏,她更加痛恨三老太太。
光线并不明亮的室内,三老太太的肤色显得极白极薄,隐约间还有种剔透。上头连一点斑也不见,皮肤绷得紧紧的,叫人看不透年纪,也断然不会想到这已经是个做祖母的人。她微笑着,却仍叫人觉得她神qíng沉郁,眼神更是叫人忍不住心惊的锐利。
谢姝宁看着,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戾气来。
难怪前世他们母子三人在三老太太面前连还手之力也无,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母亲如何能敌?
后宅之中,本就硝烟弥漫,再加上母亲后来又渐渐失了父亲的心,qíng况自然也就愈发的差了。说起来,她当时也的确是太过年幼,以至于连最基本的要点都给忽视了。
虽说后宅是女人的战场,可男人却才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兵器。
谁先得到了谢元茂的心,谁就能是赢家。
而他们,先是母亲不知怎地便失了父亲的心,变得日日郁郁寡欢,便是偶尔的笑也带着凄凄的苦涩。她xing子烈,觉得母亲会变成如此,皆是陈氏的错,有一日见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妹谢姝敏,愤怒地上前去抓她的脸,生生在她额上留了道口子。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出,后来谢姝敏才会铁了心要毁她的容貌,方能泄愤。
现在想来,谢姝宁却是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对众星捧月般的妹妹动手的。她彼时尚不过六岁,年幼不提,气力自然更是不足。她如何能在rǔ母、一众丫鬟婆子的看守下突破重围,在谢姝敏额上抓出了口子来?
可不论如何,这一下令他们母子三人被父亲彻彻底底地厌恶上了。
祖母更是借着这件事,要将她送到田庄里去修身养xing。
母亲自然是不肯答应,她还这般小,就这样被送到田庄上去,谁知会长成什么模样,又是不是还有命能平安长大。可祖母发了话,陈氏又日日抱着谢姝敏啼哭不止,惹得长房都被惊动了,母亲如何还能挡得住?何况那时,正室之位也已经落在了陈氏头上。她小小年纪,便成了要祸害嫡妹的恶毒之人。母亲自然也就成了那背后怂恿幼女害人的毒妇,自身都难保!
听说,她被送上马车的那一日,母亲抱着桂妈妈哭到了半夜,中途还呕了血。直至启明星冒头才沉沉睡去后,第二日便再没能醒过来。
寒气从地砖上侵袭上来,谢姝宁抓着谢元茂裤管的手在轻轻打颤。
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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