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后。
转悠了会,谢姝宁终于在满屋孩子中难得寻到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坐下了下来开始发呆。
蓦地,有只小手握着颗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随即神色如常地抬起头来。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欢吃这个?”比谢姝宁个子还要矮些的男童睁着溜圆的双目,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姝宁哑然。
半响才摇摇头,道:“我不爱吃。”
燕霖失落地收回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颗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只手中。谢姝宁眼尖地瞥见那只孩子的手掌心里竟然有薄薄的茧子,那是拉弓的痕迹。她认了出来。不由愣住。
没了橘子的燕霖则叫唤起来:“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抛着橘子玩,“做什么?”
“还我……”燕霖的声音轻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谢姝宁一眼。
燕淮瞧见了,就笑得更加愉悦,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抢。
谢姝宁木呆呆地看着,只觉得今日她所闻所见,均颠覆了她的认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万氏对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间那种全然不似作伪的亲qíng……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为何她却觉得这般假?
直到午后散了,众人各自归家,她依旧有些发愣。
宋氏见了疑惑不已,询问月白,月白却也想不明白。她想说遇见了立夏那个怪人的事,可却被谢姝宁狠狠瞪了一眼,错开了话题,只得闭口不言。宋氏便权当谢姝宁累着了,带着她回到玉茗院便让桂妈妈烧水,让她洗个澡歇息一会。
江嬷嬷不悦,“小姐莫要太惯着小小姐。”
“rǔ娘……”宋氏汗颜。
谢姝宁闻言便巴巴跑过去缠住江嬷嬷,一叠声唤她,又道:“嬷嬷帮阿蛮沐浴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宋氏忙要劝阻,谁料江嬷嬷却应了。
谢姝宁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嬷嬷面冷心热,最不耐缠。
等到桂妈妈调好了热水,又备好了gān净衣衫,江嬷嬷便将人都驱了出去,屋子里只留她跟谢姝宁两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却被江嬷嬷骂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话同奴婢说?”江嬷嬷帮她脱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边沉声问道。
谢姝宁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松下来,道:“嬷嬷说什么,阿蛮听不明白。”
江嬷嬷在她身后轻笑一声,“大少爷离开之前,同老奴说,今后可不必将小小姐当做huáng口小儿对待。这话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为老奴解惑?”
“我哪里会解惑……”谢姝宁从善如流,“还要嬷嬷帮阿蛮解惑才是。”
江嬷嬷闻言,为她擦拭着背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小小姐请说,老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这辈子,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只是遇上个不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细听着谢姝宁的话。
“舅舅为何说嬷嬷是jīng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谢姝宁扭头看她,趴在浴桶边上,小小白胖的身子虽然瘦了些。但此刻脱gān净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颗白生生的芝麻汤圆。黑色的发湿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开,正色望着江嬷嬷。
水汽蒸腾间,江嬷嬷只觉得她的脸面模糊了起来,听着她的话,隐约间竟似乎有种当初同样年幼的宋延昭给人的感觉。
果真,不像个孩子。
江嬷嬷记得宋延昭临行前吩咐下来的话,便也不瞒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开始学这些东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谨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里接触的物件。都要一一验过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jīng了。”
话毕,谢姝宁笑了起来。
女童的面上,笑容却是成人的。
在水烟朦胧间。像一朵夏花,悄然绽放,芳香四溢。
她笑着说道:“那嬷嬷,阿蛮跟您学可好?”
想也不想,江嬷嬷皱眉,截然反对:“这是做奴才该学的,不是小小姐该学的。”
这是什么迂腐的思想?
谢姝宁又是诧异又是无奈,略一想,她忽然动了心思。复问:“既然如此,那让我身边的大丫鬟月白学了如何?”
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嬷嬷仍旧眉头紧锁,好半天才道:“水凉了。”
谢姝宁无奈,知她是不愿继续说下去了。只得老老实实洗了澡先。等到换上gān净舒适的衣裳,江嬷嬷取了帕巾来为她拭发。动作轻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嬷嬷蓦地道:“老奴要先验一验她方可。”
“这是自然!”谢姝宁莞尔。
次日,月白便战战兢兢地被江嬷嬷单独喊去问了话。
出来后,月白汗湿衣衫,面色发白,几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嬷嬷说,月白能学。
谢姝宁高兴,月白知道了也高兴。高兴的同时却又担心自个学不好,谢姝宁倒想安慰她,学不jīng,通个皮毛也是极好的。可被江嬷嬷知道了,便狠训一顿,告诫月白,既学了便至少也得学个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学。
月白连连点头,再不敢提一个愁字。
如此过了几日,谢家迎来了一件喜事。
谢元茂换了官服,面白无须,身形颀长挺拔,越发显得玉树临风,清俊如同十八九的少年郎。
二甲进士,被亲点庶吉士,入翰林院,担起糙诏书之职。
他已经荒废课业多年,可如今再拾书本,只花短短时间,便照旧顺利入仕。便连谢姝宁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父亲是个极会读书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欢,今后的前途,只怕会同前世一般无二。
前世,他没有端王照拂,依旧平步青云,更不必谈如今。
事qíng定下,谢家诸人自然都是欢欣鼓舞。
谢二爷邀了他秉烛夜谈,次日长房老太爷又寻了他去亲自教授了一堆为官之道。
众人皆喜,唯独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谢元茂心中一时欢喜一时苦闷。
陈氏发觉,沉静数月的心,便又躁动了起来。
贵妾,也是妾。
她等着三老太太的动作,却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说,“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个人,便都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她觉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来的却是宋氏的哥哥跟个成日里冷面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得不到正室之位,好歹也先得了男人的心。
第078章 脾气
但自从上一次谢元茂被林姨娘领着进了陈氏房中后,谢元茂便没有再留下过夜。
陈氏心里焦躁,却到底还谨记着三老太太说过的话,安安分分地住在她的海棠院中。但忍了又忍,等了又等,但凡是个人,只怕都忍不住。她发了顿脾气,将荔枝几个都骂了一通。
几个丫鬟明面上便愈加恭敬小心,可私下里却是日渐对陈氏不满起来。
原先,她们在玉茗院当差,是极有脸面的事。
可如今,蜗居在海棠院中,仍在陈氏身边伺候,身份却是大不同了。都是丫鬟,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们几个过去算一等一,而今便只能是三等外。落到这般田地,哪个心中都不好受,偏生还要捱陈氏的气。
日复一日,便有人开始怀恨在心。
很快,炎夏愈盛,天日已是热得不便出门了。树上的知了成日里没完没了地叽喳,吵得人头疼。玉茗院里正巧便有两棵大树,枝叶茂密,树冠深绿犹如巨大的伞。里头便不知藏了多少知了,趁着屋子里的人午休时,扯着嗓子鸣叫起来。
江嬷嬷就让人将树上的知了一只只都粘走,这才清净了些。
可日头高,天热得很。这项活计又苦又累,没一会,汗水便会浸透衣裳。偏树高,又要仰着头去看,咸涩的汗珠子便扑簌沿着眼睫落进眼里,又疼又辣。玉茗院出手大方,宋氏xing子又和善,便还有人抢着做。
但轮到海棠院,陈氏便恼了。
宋氏自然不会派人去帮她捉知了,她受不住就只能自己让荔枝几个去捉。
自打住到了海棠院,她身边的人按照份例,裁了部分。这般一来,堪用的人少,荔枝几个大丫鬟就连小丫鬟的活也跟着一道被使唤了。
荔枝心中不满,但仍同雪梨一道去粘知了。
但陈氏犹自不痛快。又嫌弃她们动作慢,扰得她不能安睡,头疼。
等到荔枝几个终于满头大汗,面色通红地进了屋子想到喘口气,她就冷笑着让她们下去,去日头底下做针线,不准留在屋子里。
雪梨诧异至极,外头的太阳那般大,她们已被晒了这许久,脑袋晕沉得厉害。这还要继续晒下去。可不是要她们的命?她迟疑着不肯出去。就被陈氏迎面砸了只水红面子的大靠枕,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撞上了墙边的架子。
“你们可都是长胆子了,眼瞧着我如今做不得正头太太。便一个个都不将我放在眼中了是不是?”陈氏讥笑。
荔枝见状不好,忙拉了雪梨躬身退了出去。
两人搬了小杌子出门,当真在门口的大日头底下坐定了。
雪梨额上汗珠子豆大一颗,一动就“啪嗒”落下来,面上的脂粉早早就都糊了。她委屈得要哭,却又不敢出声,生怕被里头的陈氏给听见,只得咬着唇无声地坠泪。荔枝瞧见了便道:“过会咬破了该疼,快松了。她听不见。”
雪梨摇摇头,仍不敢。
“她也是心里不好受,拿我们撒气呢。”荔枝压低了声音说道,又拣了针cha跟一把彩色的丝线握在手中。
雪梨伸手去接,哭着道:“她不好受。拿我们撒什么气,有本事寻玉茗院里的人去!”
尖尖的针在日光下泛出寒光,荔枝移开目光,苦笑:“说的轻巧,我听说六爷这一回,全借了六太太的光呢。”
雪梨惊讶得连哭也忘了,忙问:“六太太不是商贾之女,能借六爷什么光?”
“你不知道,六太太如今到处得脸,不像里头的……”话未说完,荔枝突然发现对面的雪梨面上煞白,神色惊慌地盯着她的身后。荔枝的身子跟舌头便都一块僵住了,炎炎夏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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