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他便只能靠安神香入睡。
一个人恶事做得多了,便不大敢安心于睡眠。
然而今夜,他看到的却不是那些血淋淋,尖叫着要寻他报仇的冤魂,而是他尚未入宫时的岁月……
他牢牢记得,那是个冬日。
南方的雪通常下得不大。连着飘了几日细雪,地上也不过才积了薄薄的一层。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蜷缩在街角。身后是一堵高大的墙,有棵腊梅树的狭长枝桠从里头探了出来。
他仰起头,便见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
寒风凛冽,艳红的腊梅花瓣就仿若飘雪般,悠悠地落了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他伸出快要冻僵的舌头,悄悄舔了下,除了冷。再无旁的知觉。他觉得自己。很快便要如这些腊梅花瓣一般。腐烂在地上,眼泪就沿着脏污的眼角滚落下来。
这时,耳畔忽然多了几声细碎的脚步声。他吃力地转动脖子去瞧,入目的是双鞋头镶着明珠的女鞋。小小的。再往上看,被紧紧包裹在雪白的狐皮袄子的小姑娘正蹙着眉头低头看他。
他慌张极了,连视线都忘了避开。
随即,他便看到她蹲了下来,掏出香喷喷的帕子细细帮他擦去了泪水,柔声道:“你什么哭?”
他的嗓子似乎也冻僵了,说不出话来。
那一年,他十一岁。
他活了下来,带着那块帕子跟五十两银子入了京。
……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有雨珠挂在檐上,慢慢集聚起来,“啪嗒”一声重重落下。汪仁眼神一凛,坐起身来,扬声喊人:“小润子!”
门被轻声推开。外头闪进来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隔着纱制的宽大屏风,恭敬地道:“印公。”
昏暗中,汪仁微微眯起了眼,声音温润地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谢家八小姐的身世,仔仔细细的,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是。”名唤小润子的太监应了声,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寂静了下来。
檐下的水珠声响依旧清晰可闻。
汪仁有双桃花眼,却难得不显轻浮,入宫后甚是得他师傅的喜欢。仅凭着这一双眼,他开始奋力往上攀爬。从唯唯诺诺的小太监爬到了如今这样的位置,他手里沾的血,口中说过的谎,已经数不胜数。
然而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要活下去,就只能日日都当做没有来日。
曾几何时,谢姝宁也是这般想着的。
才重生的日子里,她每一日都惶恐着自己睡过去再睁开眼,一切就都会消失不见,恢复成原样。
她只好,每一日都当做自己没有来日。
好容易这一回在宫里睡了个好觉,她jīng神显得极好。但晨起时,外头又下起了大bào雨,恍若夏日午后,叫人奇怪。因了天色yīn沉沉,她难得明快起来的心qíng也跟着灰暗了下去。
纪桐樱早早来寻她,盯着她梳洗。
一边瞧着,一边还嘟囔起来:“你昨日可瞧见那个跟在我父皇身边的家伙了?”
谢姝宁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她是在说汪仁,便应了声,问道:“他怎么了?”
纪桐樱就咧开嘴笑,笑了笑又皱眉,“我听说,他每日光洗手便要洗上数十遍,且所在之处不能有一丁点尘土,所以他身边总跟着那么两个小太监,一刻不停地打扫。gān净得不像个人。”顿了顿,她撇撇嘴,“我不喜欢他,可父皇不肯换了他,不知为何。”
第095章 故人
听到纪桐樱这般说,谢姝宁不由无话。
她当然明白,肃方帝是绝不会舍得换掉汪仁这样的人才的。西越的内廷里,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汪仁,往前没有,后头恐怕也难有来者。这样一个人,但凭谁,恐怕都是又爱又恨,不愿意轻易舍弃。
尤其是在那样的处境下登上帝位的肃方帝。
可是这些话,怎么好同纪桐樱解释?谢姝宁词穷了。
好在纪桐樱也只是拉着她说说罢了,没过一会便又转了话头,说起旁的来。自打见了谢姝宁,她的牢骚就未停过。
谢姝宁也就老实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等雨小些,便随着她一道去见教养姑姑,跟着学一些宫里头的规矩。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只是谢姝宁的心却一直都沉甸甸地坠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沉重起来,晨起时那片刻的松快就这样消失不见。
待到午时将近,外头的天色骤然大黑。
雨幕中的天像块砚,泛着浓郁又密实的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在这大片的昏暗中,厚实的宫墙也变得飘渺起来。雨水“哗哗”而下,激dàng起的水珠里隐隐含着chūn日的泥土芬芳,微涩却清香,间或又夹杂着绿芽般的清新。
宫里各处大殿内皆被点上了灯烛。
肃方帝的御书房里,四壁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的白光,照得里头犹如午后日头正盛。那光却又是柔柔的,并不刺目。
宽大的书案后,肃方帝揉着眉心靠坐在椅上,另一手中拿着本折子正在翻阅。
“国库空虚,四处缺银,老东西可还真是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呀……”他深吸一口气,霍然将折子掷回了书案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御书房外,汪仁候在门口。盯着落雨,少见的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忽然,他眼神一凝。
大雨中有个小太监撑着伞,急匆匆地走近。
一上了汉白玉的石阶,小太监便恭敬地弯下腰去,道:“印公,事qíng有眉目了。”
汪仁闻言,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他眼下青影重重,可见昨日个夜里一直未眠。可这青黑。落在他白玉似的面上。却显得丝毫不违和。他身上。就仿佛合该有这样一抹病态的死气一般……
很快,小太监又退了下去。
待到午后,肃方帝小憩,汪仁便离了御书房。
线香的香气在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里缓慢散开。盘旋着萦绕不去。
“印公,事qíng查清楚了。”小润子双膝并拢,跪在他跟前,低着头道,“谢八小姐名姝宁,rǔ名阿蛮,其父谢元茂为翰林院修撰,乃是北城谢家长房所出,排行第六。幼年时过继三房。其母乃是延陵人士,姓宋名福柔,无表字。五年前的仲冬,年仅四岁的谢八小姐同双生兄长一道,随母入京。因其母曾同皇贵妃为旧识。故其同惠和公主相熟。”
汪仁听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轻轻叩着椅背。
谢姝宁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年纪小,经历过的事也就少。寥寥几句话, 便将她的生平父母给说尽了。
“宋氏可有兄弟姐妹?”汪仁道。
“只得一兄长,再往下查,却是查不到踪迹了。”小润子悄悄咽一口唾沫,仍伏着身子,不敢抬头,“若要深挖,只怕要动用西厂的人手。”
汪仁成了督主后,便重新整顿了两厂。自此之后,西厂便专司qíng报,每一日都有无数的秘密被送到西厂的那间小黑屋里,被一字字记载下,封印在铁盒中,一层层安置妥当。所以,如果真要查,再隐秘的事,也照旧会被挖掘出来。
可只为查一个家世清白的小丫头,动用西厂的顶尖力量,似乎有些làng费。
小润子这样想着,却到底是不敢开口的。
过了会,汪仁才发话道:“下去吧。”
“是。”小润子起身,躬身后退着出了门。
屋子里黑沉沉的,未点灯,便显得更加寂静了,静得似乎能叫人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汪仁嘴角漾出一抹极浅的笑,转瞬即逝。
——延陵宋氏。
只这四个字,便足够叫他心cháo起伏。
昔日临行之际,他曾特地转到那幢宅子的正前门去看到。
那样大的一个“宋”字,他焉能忘记?
况且,他本就是记xing极好的人。因而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旧将那些往事记得牢牢的……尘封在心底,却从来没有一日真的遗忘过。
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便相似的人,追根溯源,总能叫人寻到相连的部分。就好比,经由谢姝宁,他寻到了从未去刻意寻过的人。可是寻到了,又能如何?
他不由低低叹了声。
肃方帝jīng神不济,批阅完折子总要睡上好一会才会苏醒。算一算时辰,恐要到未时末。
汪仁想着,便起身往外头走去。
宫里的事,他全都清清楚楚。这个时辰,谁该在何处,又该在做什么,他心中皆有数。他径直而行,沿着长廊,走得飞快。
到了褚禧殿门口,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大殿的门dòng开着,他走近了,便有人急忙行礼,带着三分惊讶道:“印公!”
汪仁扫过去淡淡看了一眼,道:“谢八小姐同公主殿下,可是在里头?”
“是,公主殿下这会应才散了课。”
散了课,人却还留在里头,这便是说,人在后头的正殿里。
褚禧殿是平日里惠和公主上课的地方,是宫里景观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后头有大片白色的腊梅花,并不常见。只这会,花都落尽了,恐怕也就只剩点光秃秃的枝桠,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汪仁抬脚往里走。
没走多远,便瞧见了纪桐樱缠着谢姝宁说话。
“咦,汪公公怎么来了?”纪桐樱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过来,神qíng惊讶。
汪仁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身居高位,虽是奴才,可也不是谁都能支使得动的。便是皇帝,平日里也绝不会让他这样的人去做小太监该做的跑腿活计。因而纪桐樱见了他,只当是见了鬼,奇怪得很。
谢姝宁心里却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觉。
在这种地方,她看谁都觉得危险,何况对方是汪仁。
“皇上新近得了一稀罕之物,念着公主瞧见了定然欢喜,便让奴才来请公主。”汪仁眼也不眨,谎话信手拈来。
纪桐樱听了大喜,又想着既然能叫汪仁亲自来请她,想必是真的稀罕物,就冲谢姝宁道:“阿蛮你且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虽然她也想着时时带着谢姝宁,但毕竟宫里规矩大,以谢姝宁的身份并不好四处随意走动。纪桐樱虽然不喜欢讲究规矩,但人在宫中,就不得不遵循。谢姝宁当然也明白,又见她兴冲冲的,笑着让她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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