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情史_篆文【完结】(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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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罢转身走人,他是事了拂衣去,却留下这么个烂摊子,jiāo给仝则处理。

  归根到底,仝则觉得麻爪儿,是因为他从没体会过何谓哀莫大于心死,尤其没从qíng伤里头体会过,不解其中三昧,自带的冷静克制当然也无从在谢彦文身上发挥。

  他在chuáng前坐着,许久没想出一句说辞。

  反而是谢彦文先先开了口,“我没事。有日子不出门,chuī着风不大适应,刚才是头重脚轻。你不用陪着了,我歇一会儿就好。”

  说完合上眼,不再言语。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也死死咬着牙关,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绝口不提听到的话,因为内心还存留有尊严。仝则心知肚明,没有再做勉qiáng。

  到了第二日,天气转yīn,秋风漫卷,落叶潇潇。仝则才招呼完客人,吴峰便来请示,说谢先生想要见他。

  谢彦文jīng神状态好转,居然自己坐了起来。不过最扎眼的不是他愿意起身,而是此刻被子上放着的东西,五颗沉甸甸、huáng澄澄的金锭子。

  仝则不解,“哪儿来的,你随身带着的?”

  “原本在中衣里头藏着,那天换下来,吴峰就拿来还我了。这是我全部家当,在裴家这些年攒下来的。”

  那么如今摆出来,究竟什么意思呢?

  “不是要还钱吧?”仝则笑问,“那可有点多,一枚足以。”

  再想不到,谢彦文竟然还算是有钱人。

  “你看着拿吧。”chuáng上的人声音倦倦的,“剩下的,要请你帮我个忙,去京郊山里赁间屋子。我不能总在这里打扰,太给你添麻烦,也是时候该走了。”

  仝则心里沉了一沉,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

  半晌他点头,“那成,我这就让你去办。等回头收拾好了,你身子也大安了,我送你过去。至于今后的营生……”

  “别提营生,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学只怕也晚了。”谢彦文淡淡笑着,“再说吧,不想那么长远,反正活一天就过一天。”

  他又笑起来,颇有几分神经质的味道,“你说,当时我要是没去裴家,现如今会不会已是红透京都的小倌了?”

  仝则听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想什么呢?现在这样不是挺好。自由自在重新生活,我给你找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在京郊么?京都附近的山势雄浑壮阔,哪儿的什么山青水秀。”谢彦文呵呵一笑,“这么说起来,京都好像还真不太适合我。我这人,是无处安放,无处立命,怎么看都是个多余的家伙。”

  这话说的,听着像自bào自弃,可他人又笑得十分淡然,仿佛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自嘲而已。

  仝则收起金锭子,又宽慰了几句,决定还是先去jiāo办差事,才走到门口,忽然听谢彦文问,“你和三爷……是真的么?”

  毫无征兆被问及,仝则心里忽悠悠就是一颤。

  回头见谢彦文神qíng古怪,他被盯了半晌,更觉浑身发毛,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否认。

  不回答就算是默认了,谢彦文没再说什么,定定看了他一刻,身子往下蹭去,“我累了,先睡一会儿,你去忙吧,多余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带着满腹狐疑,仝则出了门,先jiāo代吴峰停了手头活计,只管盯紧了谢彦文,千万别让他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意外,还是众人疲惫松懈的时候发生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仝则就被吴峰一嗓子给嚎叫醒了,腾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先去摸枪,随即才想到,多半是谢彦文出事了。

  披件衣裳急匆匆赶过去,看见的场景,让他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谢彦文的身子已凉透了,脸色白中泛青,嘴角有丝丝血痕溢出,除此之外,寻遍其身也再找不出任何伤口。

  “是吞了金子。”游恒检查完毕,沉声道,“昨天他给你的时候,应该还留了一锭。那金子足实,一锭尽够要命的了。”

  仝则呆呆看着,眼前秀逸清雅的一张脸,还宛如沉睡状,却是再也做不出任何表qíng了。霎那间,所有的相逢相遇,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如同发生在昨天。

  而昨日那番jiāo谈,却原来是在对他做偿还。

  两处太阳xué绷紧了疼,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散开,如此年轻的生命,儿戏般的结束了——他是在殉qíng,殉自己堪不破、放不下的qíng,无关旁人,只为给自己的错付寻一个jiāo代。

  人死灯灭,幽魂无处可觅,后续的事可还得靠活人来张罗。置办后事,将人入殓下葬,等都折腾完已过了三日。

  店里暂不营业,仝则在谢彦文最后住过的屋子里设了灵堂,按规矩,那香案至少也要摆足七日。

  没有人为此说半句风凉话,可也没什么人会特意前来祭拜他。

  唯有仝敏过来时,仝则想起是因谢彦文一句话,他才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妹妹存在,心里愈觉有说不出的难过。

  “去上柱香吧,他生前也关心过你。”

  言尽于此,仝则整个人也好似患了病,恹恹地,懒得再多说一句话。

  谢彦文没有亲属,除却那几锭金子,再无遗物。可吴峰整理过整间屋子,却又发现了一封他的手书。

  只有一页纸,上头的字迹娟秀如其人,赫然写着,同人不同命,何人更堪怜?

  这是谢彦文的绝笔,仝则猛地想起,那日他问过自己和裴谨的事,那么,他是得到答案之后才写下的这一句?

  薄薄的纸,缓缓飘落到地上。

  仝则是真的浑身无力,脑子里乱哄哄,有着千头万绪,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最后竟然在身心俱疲间,记起了那句古老的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荒谬可笑了!

  他不能荒谬的把罪过往自己身上兜揽。可荒谬的事qíng却围绕着他不散——类似年轻美好的生命玩笑似的陨落,世上可还有比这个更荒谬可笑的么?

  与此同时,几条街以外的承恩侯府,如今阖府上下也是一片缟素。

  裴家二爷裴让仙逝,登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所有人都是看着裴谨面子才会前来。

  ——裴让的一生止于病榻,京都并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传闻,连叙述生平的只字片语都甚少,倘若不是因为有个名震朝野的胞弟,又有几个人能想起来祭奠他?

  二奶奶许氏据说“悲恸”过度,早已不能见人。太太薛氏主持大局,因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贯尊贵矜持的妇人,乍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

  在旁人看来,薛氏此时最在意的,或许应该是给她带来无限尊荣的小儿子。可惜人心不是天平,并不会在每时每刻都能合理稳妥,不偏不倚。

  补偿长子的心愿到底没能实现,薛氏的伤痛被无限放大着,恨不得抓住每个相关的人,对逝者进行道义和心理上虚空的赔偿。

  而这个人,首当其冲便只能是裴谨。

  生而健康,qiáng壮有力。在薛氏的意识里,这不啻为裴谨的原罪。每每看到他,她便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一生都缠绵病榻的长子,那是她第一个,也是曾经带给她希望,带给她无限狂喜的儿子。

  趁着灵前只有他们母子两个,薛氏打叠jīng神,拭gān泪,声音沙哑的说,“长兄如父,他虽没有能力教诲你,但始终是你的兄长。他唯一的儿子,现在就只能托付给你照顾。今日在灵前,我有句话想问你。”

  她要说什么,裴谨大略能猜到,无波无澜地回应道,“母亲有话但说,儿子听着就是。”

  薛氏面朝灵牌,清晰道,“将来无论你有没有子嗣,都只把爵位传给孝哥儿,这件事,你可否答应。”

  裴谨垂眸,淡淡一笑。可或者否,其实都不重要。

  从前和现在,他都坚持终自己一生不会娶妻,更不会生子。所以对裴熠,他早已视同己出。

  但对于爵位传承,他的确有自己的想法。

  和朝中一班贵族勋戚不同,裴谨反对一切形式的世袭罔替。

  架空皇权,是他不得已为之,甚至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知道时候未到,还不能大刀阔斧直接废除帝制。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废除贵族,废除世家铺路,在朝着国家可以相对公平公正的选拔人才,人人都有机会上升的方向努力。

  是以对于薛氏的要求,他无法答应,也无意做任何隐瞒。

  “今日在灵前,在二哥面前,儿子可以起誓,终我一生,视裴熠为己出。儿子会全力爱护教导,绝无食言。”

  薛氏等了片刻,豁然回转头,“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你还有半句没有回答。”

  “儿子回答完了,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孝哥儿将来的前程,要靠他自己去挣。”裴谨朗声道,“至于爵位,不会世袭,待儿子离世之时,会请朝廷将其收回。”

  薛氏被他离经叛道的说法震惊住,瞠目道,“你……你何至于如此?这是改革,改的疯魔了?连自家荣宠都要一并革去?你二哥这辈子只得这一个骨血,而我的jīng血,还有你二哥失掉的,却都集中于你一人身上,方成就了你今日的出息,就看在这一点上,你连这个要求都不能答应,非要如此搪塞我么?”

  裴谨目视前方,良久不发一言。

  薛氏顿时气涌如山,“你不必拿大帽子扣住我,人心是会变化的,你善于自控,更善于掠夺!xingqíng争qiáng好胜,你是怕日后有了儿子,会对我食言!所以才不肯答应,是不是?”

  裴谨望向薛氏,目光冷冷,一瞬间似能淬出冰来。

  他能有今日,确是为母亲亲手锻造而成,然而母亲却从没有一天真正懂得过他。她把所有的爱意和怜惜都给了裴让,到他这里就只剩下不断地苛责,不断地鞭策。

  多少年了,没有人问过他可曾觉得疲累,可曾觉得不公,可曾有过伤心,可曾对战场上刹那的生死感到过畏惧。

  什么都没有,好像他天生就该无心无qíng,只会不断向上攀登,最终成为一个没有qíng绪没有悲喜的符号,一个为家族换来无上荣誉的符号。

  对兄长的逝去,他此刻也有着悲戚,可即便是悲戚,也不能尽qíng释放,更要被生生打扰,由他的母亲来对着他聒噪,谈及那些无聊无稽,他根本不愿赘述的话题。

  “母亲累了,大概没听清我的话,儿子再说一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裴谨一字一顿道,“儿子无意传宗接代,裴熠就是裴家唯一的继承人。这份家业只会是他的,但仅限于财产。爵位,在儿子死后,朝廷一定要收回。从今尔后贵族消弭,世家绝迹,这是大燕国策,儿子当仁不让,亦会执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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