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一老一少,老汉正抱着木碗呼哧呼哧喝粥,还有个红绳结辫的年轻姑娘。这段时日约摸他们早习惯借人一脚半方便,倒是也没赶我,连看门的癞皮老狗也懒得抬抬眼皮,只把尾巴往旁边甩了甩,以防被我踩住。
我见那姑娘在偷偷看我,便回过头去冲她笑了笑。她脸上烧起两朵桃花,轻啐一口,唤过老狗,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这算我有魅力还是没魅力?
也不等我探头看寻那妹子的身影,就听呼呼喝喝,láng奔豕突,一队身着辫线袄子,腰挎彩缡弯刀,毛发赤红的真皋战士开进了这烂泥塘。
真皋话我虽听不懂,但大概意思能猜明白,他们十人为伍,散入人群,必然在搜点什么。
一只小分队朝我们走来。为首的军官略有点眼熟,脸上一片红色胎记,待他把帽子抓下煽风、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大光头时,我才猛然想起,这是血战突围那天被沈识微夺了长枪、打翻下马的大汉!
夜里看不分明,我只当他是个秃子,在日光地才发现,原来这是个头烧戒疤的汉僧。
我心头那丝侥幸此刻破灭得一gān二净,这果然还是冲着咱们来的。
冤家路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大和尚偏偏停在了沈识微身边。我只觉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沈识微相貌委实太过出众,也不知那晚乱军之中被人记住了多少?
果然,那大和尚把他打量一番,问道:“小子,哪里人?”
沈识微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赔笑道:“小子是刺桐城人。”
一张嘴,居然是口我从未听过的陌生方言。
大和尚道:“临海道来的?走得可挺远哪!”
沈识微的鬼话张口就来:“是、是。小子家在刺桐城开着个当铺,小子的舅舅在上沙贩牛,今年大旱,小子的娘着小子来接舅舅一家和表妹,可刚到渡淩,就听说上沙大乱,小子,小子……”
大和尚道:“你就想回去了?”
沈识微露出一脸卑鄙心事被识破后尴尬而猥琐的笑容。
那大和尚漫不经心道:“佛爷倒未去过临海道哩。只听说刺桐城的娘们有名,不看看每年的晒玉生烟会,就是白当了男人,今年是不是也热闹得很?”
沈识微却蹙起了眉:“佛爷有所不知,新上任的乔父母说这是诲jian导yín,今年的晒玉会给禁啦。嘿嘿,着我看,这乔父母确实没佛爷这般男人。”
大和尚听了这消息,看着也不甚惊讶。我方陡悟这是他给沈识微挖了个坑,额头掌心都是一把冷汗。倒是沈识微,这时代一没电视二没网络,他是怎么知道这种千里之外的新闻的?
只见那大和尚已是转身要走。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小子,你说句话与我听听。”
沈识微道:“佛爷要小子说什么?”
大和尚狞笑道:“一个字儿,‘脱’。”
我心跳骤停。
第23章
沈识微倒是不慌不忙,只露出一副迷惑的窘态,嘻嘻而笑:“脱?佛爷?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好脱得的……”
这临海道的方言本就软语款款,沈识微再憋细了嗓子,此刻听来又尖又利,娘pào得要命,再加上他那副扭捏模样,真与他平日判若两人。
那大和尚也笑了起来:“你就是要脱,佛爷也不稀罕兔儿爷。”一边伸手去拍沈识微肩膀,谁知方一靠近,却突然五指箕张,抓住他的手臂,猛然一拽。沈识微应势而倒,被他拽得跌坐进烂泥里,一脸惊惶,带着哭腔直叫:“佛爷饶命,佛爷饶命!”
那大和尚这才露出一脸不屑,哈哈大笑着对部下喊了几句真皋话,带队扬长而去。
这一波三折、步步惊心,不知杀了我多少白细胞。
我正感叹沈识微当得起大爷,装得了孙子,可真是个影帝,却突然听见不远处吵嚷起来。
打眼一看,只觉得脑仁像要炸开了一般疼。
一个瀚兵正拽住陈昉的衣领,拿汉话大喊:“你!藏什么!”
陈昉拼命往反方向挣,一边死死盯着旁边的英晓露,眼珠子都几乎努出来。突听扑哧一声,他当胸的衣襟被撕了条大口子,怀里零碎玩意儿掉了一地,那布包也滚了出来,huáng澄澄好不打眼。
陈昉与那瀚兵俱是一愣,都伸手去抓,却见人影一闪,有人掠至,把布包抄到手里,竟然是那大和尚。他喝道:“好大的胆子!这是什么?!”一边便用力扯那密密的针脚。
他拆布包这几秒,我只觉天地静默,万物连同时间都已冻结。
突然间陈昉一声大喊,这一切又陡然活了过来。
陈昉趁那大和尚没注意自己,突然扭头就跑。那大和尚忙呼喝唤人,英晓露岂能容他追击,bào起发难,拳掌并用,扫倒了一片瀚兵。英长风直追陈昉。本正皱着眉头擦拭身上泥污的沈识微也已跃出,疾如劲镞,却是直取那汉僧。
在我思考出结论来之前,身体也跟着这节奏而动,扑进战团。只听身后哗啦一声,是身后屋内那老汉被我吓了一跳,把木碗跌在了地上。
沈识微已到了汉僧面前,见对方一脸惊怒,还拨冗对他笑了笑。那讥诮笑容与一掌同至,大和尚横叉两臂,仍是抵挡不住,腾腾腾后退了好几步,终于坐倒在地上,两臂绵绵垂下,竟已是折断了。
此刻陈昉慌不择路,往渡淩桥上跑去。烂泥塘本就地狭人稠,越是靠近桥头的地方越是亚肩迭背,但陈昉却爆发了全身的潜能,泥鳅一般在人群中推搡穿梭,以英长风的身手一时竟逮不着他。
我与沈识微英晓露并肩,虽是挡住一波瀚兵,但远远只见戈戟如林,马蹄如雷,大部队听着乱声,都朝我们这边聚来,也不知有多少人。
三面受围,连我们也唯有上桥一途。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一起发足奔去。沈识微轻功最好,点踏挪移,转瞬间便到了前面,却不是逮陈昉,而是跃上一堵残墙,对着下面大喊道:“快跑啊!!投下老爷们来盘马练刀了!!”
真皋人才入主中原时,为恫慑人心,常把全村老幼集中一处,纵马驰骋,轻则用皮鞭殴击,重则用弯刀劈杀壮丁,称之为盘马练刀。
满地的百姓见瀚兵汹汹而来,本就惊骇奔逃。沈识微这一嗓子喊来,就如沸油锅里进了凉水。
突然之间,我只觉烂泥塘整个炸了开来。
千百种声音汇集在了一处,千百双脚向着千百个方向奔去。有人关门闭户躲回屋里,有人拼命想唤回一群鸭子,有人抄起土块木棍大喊着要和真皋人拼命,有人摔倒在地,瞬间便被无数人从身上踏过。
人cháo四溃,涌向那三面真皋坚壁的无不撞得粉碎,待人ròu的浊làng回涌,大家突然都明白过来,生路只有一条。
渡淩桥!
我和英晓露虽会武,但在这乱流中却仍是几乎稳不住身子,我本想找寻英长风和陈昉的踪影,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能勉力不被和英晓露冲散就已经不错。突然人群后面惨叫震天,血光飞溅,原来真皋人嫌乱民挡路,竟真的拔刀砍杀起来!
人群如受惊了的巨shòu,本就已经疯狂,现在更如被鞭了一鞭,嗥叫着向前猛扑。这巨shòu痴聋盲目,却力大无穷。我和英晓露再也站立不住,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若是不跟着跑,只能变成他人脚下的一滩ròu泥。
也不知是被从桥上挤堕的,还是妄图涉江而过,水中满是挣扎扑腾的人。
石桥板在我脚底转瞬即逝,我几乎是脚不点地的被带到了浮桥上。四下看去,都是惊慌失措、涕泪纵横的脸。
英晓露的面孔在其中一闪,如同黑色漩涡里的一瓣白花,旋即就没去不见。此刻我们与普通人早已没什么两样。
只见黑貂裘一闪,原来是沈识微仗着艺高人胆大,跳上了趸船,纵跃向前,倒是一往无碍。我本想效仿,但前后左右都如铁条箍桶般被人挤得死死,几乎连骨骼也犬牙jiāo错的刺入彼此身体,竟找不到提纵的借力之处。
正在焦躁万分的时刻,我突然觉得脚底一阵异样。
我的靴子湿了。
擦,总不能是我吓得尿了吧?
——老子的心倒也宽得无以复加,脑海里滚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但旋即我就明白过来,我倒真宁可是我吓尿了!
浸透我靴子的,是冰冷的江水。
我们已近江心,桥上人山人海,趸船不支,已然下沉,浮桥如满弓般拉弯。在最低点,人们已是在齐腰深的水里挣扎。
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我眼睁睁地、动弹不得地看着对岸的桥墩,塌了。
第24章
碎石和断木如pào弹般迸she。
横江铁索旋即随着坠下的巨石沉没,把趸船也拉进江底。失去了依凭,浮桥顿时死蛇般瘫软。方才下陷的满弓此刻已是死亡的漏斗,合口一咬,便把人群吞下。
我虽未站在坍塌的最底端,但几乎就在同时,我脚下的桥板也陡然消失。在一片震天的惊叫中,我跟着大家一起翻滚跌入水里。
好在落水前,我还来得及深深吸了一口气。甫一没顶,我不上反下,倒栽着往河底潜去。
河水浑浊。两米开外便不可视物。
先是恐慌蹬踏的腿、挥舞摆动的手。然后是行李,牲畜,碎石,乱木。
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一隐没在我的视线外。有的迅捷如冰雹,有的迟缓如羽毛,但无不拖拉着长长的一串气泡,宛如喷气式飞机在雾霾的空中画出尾气。
有东西撞到了我的眼角,我推了一把。一把绘彩的琵琶向上飘去,仿佛还缭绕着亢亮的弦音。
这是不是一场怪梦,我肺中的空气痛苦的越来越少,也许只是被子蒙住了脑袋?
我靠这一口浊气潜出了混乱的滚开处,方才浮出水面换气。
我家附近有个水库,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因为偷偷下库游泳被打几十次,但好歹练出来点水xing,现在想来,只觉当年吃的衣架都是值得的。
淩水河虽然不甚湍急,但也把我带出了老远。回望渡淩桥,水中密密麻麻、煮饺子般全是人。河水何其公正,如今无论汉人还是真皋,乞丐还是老爷,此刻都统统一起收下。
我奋力往岸边划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旁边飘过。
居然是沈识微。他紧紧抱住一块断木,那木头说大不足以让他借力,说小不至于让他沉底,他尝试着控制方向和重心,但效果显然不佳,他如同一只抱着石头砸蚌壳的水獭般在水里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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