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铁枫把自己的大帐也让给了沈识微,还叫来军医替他把了把脉,虽说那赤脚医生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但也聊表了心意。
安顿好沈大爷,我才回方才的小帐篷里。雪仍未歇,门前雪地上拉着几串有新有旧的脚印,好比黑线在白布上车了又车。我想想这趟折腾,就像做了个滑稽的梦。
只是脚印是不是太多了点?
我蹲下身去看。除了我和沈识微去而复返、方才的哨兵、来见我们的曾铁枫,还有别的人来过。
话又说回来,为啥我俩的帐门口会有哨兵?
曾铁枫若一开始派人看着我们,也还常规布局,但这趟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往返跑后,怕是他浑身都炸起了警觉的毛。
横竖也别想睡了,我进帐一摸,还好那把来不及还的朴刀还在,于是卸了杆柄,把刀头掖在腰间,又回了沈识微的营帐。
大帐里炭火烧得极暖,最让人艳羡的居然是有张chuáng,这几个月下来,我都快忘记睡在chuáng上是什么滋味了。
我隐约还记得油灯在哪儿,摸索着点了,放在沈识微chuáng头。
方才我忙着和曾铁枫打太极,直把沈识微当个包袱打发,丢在chuáng上便了。这会儿才发现他的外衣连同我破风氅上的冰渣雪花都融成了水,濡湿了被褥,忙替他从身上剥下来,顺便连同靴子也一并脱了。
我替沈识微拉好被子,这才拖了张凳子在chuáng边坐下,把长刀横在膝头。
此刻沈识微又陷入了昏睡,刚才我那番折腾,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我忍不住探探他的额头,只觉烧得烙手。我只知发烧是白细胞在与感染殊死搏斗引起的,也不知烧起来是不是比他刚才那副尸体般的德xing好些。
虽说láng狈至此,沈识微的模样依然很好看。
两颊烧得绯红,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斜飞的剑眉墨一样黑。
他的嘴唇长得尤其独特,下唇比上唇更厚,唇角微微上翘,说不出是含qíng、傲慢、还是一抹料峭的讥色。不像东方人,倒是我那个世界里传说中吸血鬼的唇形。此刻他双唇微启,在高烧里如啜了处女鲜血一般红。
若这会儿守在他chuáng头的是个姑娘,怕早就把持不住亲下去了。
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却见他猛然眉头一皱,嘴唇蠕动,喃喃说些什么。
我俯下身去,过了好久,才听他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诶!儿砸!
我前俯后仰,连膝盖上的长刀都落在了地上。揩掉笑出的泪花,我在他脸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儿啊,你这死孩子咋这不让人省心?临死还要犯犟,弄成这样可开心了吧?你看看别人家秦师兄多从善如流?坚忍英毅、智勇双全,最重要的是全面发展,别的不说,人家英语过了四级呢,你行吗?”
我停下来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学习的,眼望了半天黑乎乎营帐顶棚。不知沈识微在做什么鼎镬刀锯的噩梦,烦恶地又呻吟了两声。
我全当他又在叫爹,乐不可支的应下来,接着教育:“儿啊,贵宝地风水是不好,坏蛋真多。在这世道里求存,是不是还真得像你说的这样才成?可为了不被人坑,就要拿所有人当坏蛋,会不会太累了?”
也许是笑了太久,我觉得自己笑得有点涩了:“可就算坏蛋再多,但你秦师兄能向毛主席发誓,他是真没坑过你。你要拿他当朋友,又何必这么伤人心。要不拿他当朋友,又何必三番四次救他。儿砸,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爷们就给个慡快的!”
沈识微喝道:“秦湛!”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连刀也落在了地上。
沈识微虎死余威在,我抖了好几秒,见他久久没有下文,这才稳稳心神:“沈师弟?”
借着烛光,我见沈识微仍然闭着双眼,才知道他还是在说胡话,这才把吓得从七窍里逃出的魂魄一一抓回来。
沈识微又接着嚷嚷:“不能回!去濯秀!”
原来在梦里还在和我较劲。
我弯腰把方才滑落的长刀捡起来:“晚啦。不仅回来了,你还躺在人曾军师chuáng上呢。怎么着吧?”
沈识微的眉头拧做一团,满脸说不出的困惑。
他几乎是在嗫嚅:“……你凭什么要陪我死?”
我张张嘴想答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欢乐气氛陡的dàng然无存。
从第一天认识沈识微开始,这厮就嘲笑我、膈应我、仗着武功高揍我,最不可饶恕就是还和我抢妹子。虽说我也没少恶心他,但显然还是他更缺德。仔细想想,我俩朋友算不上,说是仇人都不冤枉。我不趁你病要你命,就已经是心胸开阔至极了。
是啊,我凭什么还要陪你去死?
只是在雪地里抱着沈识微那会,我只觉得只要能救他的命,刀山火海都去得。
我猛然站起来,还是忘了膝上的长刀,哐啷一声又再落到了地上。
我心乱如麻,一路把凳子拖到大帐门口,把刀靠在凳子腿上,抱胸坐下,也懒得再听他那些胡话了。
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迷糊了过去。早上曾铁枫派了个军士给沈识微送饭,未料到帐门口还坐了个警卫员,掀门进来就在我腿上绊了一下,我这才醒过来。
从帐门fèng里,我窥见外面天色已经发白了。
曾铁枫送来的是钵芳香四溢的ròu粥,果然十分的体贴。我把军士打发走,这才走到chuáng边看沈识微。
习武之人终归底子好。沈识微昨晚一副濒死的模样,但在暖和被窝里捂了几个小时就缓过来了不少,至少现在看着像个活人了。我摸了摸他的脸,只觉烧也退了大半。
为防他把脑浆烧成糊糊,我决定还是叫他起chuáng。要是叫不醒,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带他去找大夫了。
好在喊了几声,沈识微终于睁开了眼,茫然无措地看看我。但等他环顾了返四周的陈设,那熟悉的凶光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他恨恨道:“秦师兄到底还是回来了。”
我说:“沈师弟不也回来了?阎王殿上好玩么?”一边走到桌边,盛了碗粥。
他努力挣起上身,倚在chuáng头,我把粥端到chuáng边,放在他手里:“你在下面我也没给你祭点血食,现在吃点还阳的米浆不?”
沈识微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怕也饿极了,顾不上反唇相讥,端起碗来便往嘴边送,一双手却抖得像在筛糠。他试了几次,粥碗始终凑不到唇边,终于还是放下了。
我见他捧着碗的手不仅抖,骨节也捏得发白,只怕下一刻就要气得摔在地上。叹了口气:“你手抖。要不我喂……”
话未说完,我赶紧闭嘴。
要是说出“我喂你”三个字,这碗怕是要摔我脸上了。
我把粥碗从沈识微手上拿走,放在一旁:“得,等你待会不哆嗦了再喝吧。”
一时尴尬无话。
沈识微岔开十指梳进发丛,大概头疼得很。突然他发现了什么,惊道:“谁脱了我的衣服?报国军的人?”
我见他忽而跟个大姑娘似的,不由乐了:“怎么?我脱的。肥水没流外人田。”
却见他忙把手探进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huáng绫布包,这才松了口气。
我都快忘了他身上还有这么个宝贝了。
沈识微将布包又重新揣进怀里。转头向我,声音表qíng都柔和了不少,满是困惑,又好似夹杂着一丝欣喜:“你没动?”
我不明所以:“动?为什么要动?”
却突然明白了过来。
与其说恼火,我更想放声大笑。
沈识微真特么愚不可及,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道:“原来如此。就为这个?”
沈识微不答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这就是沈师弟防着我的事儿?这就是你差点把命丢了,也不肯回报国军的原因?”
他还是不答话。这次他的沉默倒不像往常那样是最高的蔑视,而像真是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岂止是再与他说话,我简直不想和沈识微再呆在同一个天花板下。
我扭头便走。
沈识微一惊,在我身后喊:“秦湛你等等!”
等你妹!我仍大踏步向前。
却听背后一阵chuáng椅挪动的吱嘎声,那声音艰难又危险,chuáng腿在泥地上划出让人起jī皮疙瘩的怪叫。他又要gān嘛?我不禁站住了,虽说在脑海里连连抽自己耳光,还是回了头。
沈识微竟然挣扎着要下chuáng。
他大约没料到我居然肯转身,已然半个身子都探出了chuáng外,一时也愣住了。
我俩面面相觑,倒是他先醒悟过来,忙道:“你别走!”
我气鼓鼓喝道:“做什么!”
沈识微垂下眼睛,呼吸紊乱,半天才抬起头。
居然冲我露了个笑脸,表qíng复杂万分,一点也不好看:“我,我想喝粥。”
我道:“喝呗!”
他长吸了口气,像下了什么重大的人生决定,道:“……手抖。”
第四卷 东方yù晓
第42章
来时我坐在骡车上,染透饭团味,烟火气入髓;去时换了辆牛车,就有点老子西出函谷关的感觉了。
我在车把式老郑身侧打了个盘腿,兴致盎然、十万个为什么,上了平路,他还让我驾了一程,直夸我是个天生的车把式。
古代牲口是重要的机动力量。我和沈识微非但从报国军全身而退,曾铁枫还派了辆牛车送这俩心怀鬼胎的陌生人,也算肯下血本了。
走了三五天,我们横穿千泉,终于进了栖鹤府。等到了栖鹤城,就是濯秀的外郭了。
行至正午,我叫老郑停车,和他在路边生了堆小火,把曾铁枫给我们备的米粮胡乱煮成一锅。饭熟了,我叫老郑自己吃着,一手一个碗,先去伺候沈识微。
沈识微正团在一堆毯子里,似睡非睡,见我进来,懒洋洋地招招手。 我把碗递给他,他脸上笑着,手却不来接:“怎么,不喂我了?”
还调戏上老子了。
这家伙近日一直有点微妙的崩坏,大概是高烧把脑子里一个什么小零件给烧化了。
我把碗丢在他怀里:“爱吃不吃。”
那碗东西煮得浆糊一般,我随手一丢,居然也没洒。我俩各捧一碗,都慢慢吃着,沈识微道:“外面冷得紧。秦师兄你也进车里来吧。”
我道:“不了,外面看着安心点。”见他在斜靠着车壁好不舒服,心头嫉妒,忍不住就要嘴上占点便宜:“刚才煮饭时,别人见我押着大车,都以为我带着女眷,一口一个尊夫人呢。咱们这算不算迷惑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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