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它在沈识微的话里闪了闪针芒。
我心里为自己叹了口气——要是聪明点,压根就不该问这句话。
我问:“刘打铜怎么死的?”
沈识微笑着回答:“你不是遇见城里逃兵了吗?他说刘打铜是受了箭伤,那便是受了箭伤。”他虽含笑,但那笑底下已经露出了威棱:“秦师兄,你可知我们如今在围城之中。就是去年那投下田也比不得?”
我道:“我从城外杀进来,怎么能不知道。但……刘打铜……他还有两个孩子,你们……”
他不耐烦地打断:“让刘打铜领着去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
沈识微略略侧过身来:“怎么?不愿意?可你明知世事十有八九如此,既然不是你想听的答案,为什么还要问?”他突然有点着恼:“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奈何他非要进这帆丘,把大伙送进了死地!”
我道:“沈……”只觉得像吞了一块冰,从喉咙烧到胸臆。
沈识微一步不停,仍向他的目的地走去。微风送到,柳絮扑人,落在他的脸旁。他挥手赶开,那柳絮又朝我飘来。
他的声音也和柳絮一起飘来,看着缓而又缓,却似乎没地方躲。
他道:“唉。你和曾铁枫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刘打铜于他有知遇之恩,你当他下得了狠心斩糙除根?曾铁枫早送走了刘打铜的家眷。你现在可安心了?”
我哭笑不得,快走几步追上他:“这到底是往哪儿去?”
他道:“昨天我不是说过,天亮就告诉你怎么全身而退?”
我们迎着柳絮,已走到帆丘城墙下,他朝城墙一扬下巴:“这就是了。”
墙根下本长着些狗尿苔般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现在已经拆gān净了一片,百来号兵卒还在清理两翼。
我们走到近前,兵卒见到沈识微,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胆子大的唤声沈公子,胆子小的只憨厚地笑。
一个结实的青年正扛着根烂柱子,见到我们来了,他把肩上的东西往远处的木头堆里丢去,轰的一声,浮尘漫天。周围的兵卒笑的笑,骂的骂,都在夸向公子好力气。
沈识微微笑道:“阿曲,怎么样了?”
六师弟向曲我只听过名字,这是第一次和人对上号。之前他在沈识微嘴里出场,总是与卢峥并列,我还一直以为也是个孩子,没想看岁数怕比沈识微还大点。
向曲抹抹额头,连灰带汗擦在裤子上:“还真有!三师兄,真有救了!”
沈识微的眼睛亮了,踩着满地碎砖垃圾,快步走到墙边。我正想跟上去,向曲却在我衣袖上拽出一个黑手印:“秦师兄?”他笑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秦师兄厉害!昨晚阿峥跟我说,你就一个人这么杀进阵里了!我披甲带剑还有点怕呢,你怎么敢!你是怎么想的?”
我苦笑道:“你这就问错了。重点不是你觉悟有多高,而是脑子能放得有多空。”
趁他一愣神,我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跑到沈识微背后。
沈识微正盯着城砖。他半眯着眼,嘴角却倨傲地往上翘,一脸我再熟悉不过的讨厌表qíng。
我凑到他脸前:“看什么呢?”
他不看我,仍旧盯着砖:“秦师兄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我道:“少卖关子,你师弟说咱们有救了,这墙上有秘籍?”
一边也去看砖。
棚户里有人做饭,烟熏火烤,墙砖早燎得油黑,qiáng拆时弄伤的凹dòng里露出点新鲜的土huáng色来。
我沾了点huáng土,在指尖碾碾。
突然福至心灵,猛给了墙砖一拳。
城墙当然不会抱怨,默默忍受了这一击,被我砸中的几块砖却向里面凹进寸余。我兴奋了起来:“我就说这儿的砖怎么和旁边的青砖不一样呢?墙里面有什么?”
最好是有具上古文明留下的高达。
沈识微把手掌按在在我砸出的凹dòng里发力,墙砖越退越后,最后空落落的跌了下去。
陈腐的空气像被封印多年的恶鬼,从空dòng里争先恐后的涌出。
“什么都没有。”沈识微道:“好在什么都没有。”
帆丘名曰帆丘,是因为烈鬃曾有一条小支流打城边过。这条小水从烈鬃叛出,经高坞、丹野几个大县,终在帆丘,再重新归附大河。帆丘城前河道深宽,算个良港,船上客人要进栖鹤,常泊于此。直到十数年前,烈鬃改道,小水枯竭,帆丘才渐渐没了这门生意。过去临河开的福泽门没了用处,彼时的县令遂命人糙糙封上了。
沈识微道:“大概一天功夫,就能里外挖开。”
我上城墙看了看,见gān涸的河道对岸也有真皋人几处横七竖八的营盘,但远比不上围得铁桶似的正门,差点跳着华尔兹下来。难怪向曲激动得亲自扛起木头。
向曲哈哈大笑:“要不是那几个百姓来献策,这回可真完蛋了。”一边下了锁,让我和沈识微进去。
我们离了城墙,沈识微说还有东西给我,让向曲带路,和我进了处阔大院子。这里不知曾经是什么场合,如今刀枪剑戟,满满都是兵器。向曲让跟来的兵卒往外搬东西,自己开了上首的房门。
我眼前一亮,原来屋里是几挂铠甲。
沈识微招手让我走近点去看,我先摸摸威风凛凛的兜鍪,又摸摸层层密密的银鳞,心里不觉一酸——这是看我穿布甲、拿匕首,一身法师的装备进怪堆太惨,总算给我掉点好东西了?
沈识微也抚过鳞甲,摸到尽头,手指爬上了我的手背。他轻轻摸着,轻轻说道:“试试?”
明知说的是装备,我还是腾地脸红了。忙揭了半片腿甲在手,颠来倒去,却不知怎么往身上套。
沈识微先是支了会儿招,后来大概是发现抱着手肘一个劲讽刺我也没用,还是得自己下场来替我穿。
我老实站好,爱不释手的把兜鍪抱在怀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你薛师弟没事吧?”
沈识微道:“不是有这领化鳞甲,也许就有事了。”一边往我腰上束腰甲。
看来这套鳞甲不止五金一件。
我问:“好东西?”他低着头摆弄:“这算前朝遗物,如今颇罕见了,现在的万化城不知还造不造得出。我本也替你备了一件,只是没想到你突然来帆丘……”
我打断道:“等等,那我现在穿的是谁的?”
他道:“只有你我身材相近……”
我按住他的手:“别穿了。”一手把兜鍪挂回架子上。
他直起身,皱着眉:“做什么?”
我道:“你让给我了,你怎么办?我不要。”他把皮带束得像要勒死我,我扯了几下,愣是扯不动。
沈识微却充耳不闻,不顾我挣扎,转到我的另一侧:“你昨天晚上……也看见我的伤了,我本就不宜冲锋陷阵。如今你比我用得上,这也不是白借你的。”
我想起那条封印了他武功的大蟒。不知为何反倒觉得心中一松:“什么意思?你把盔甲给了我,就肯老实呆在后方了?”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是。我与曾军师一同留在城中策应也无不可。”
我略一思索:“不行!我信不过……”
话没说完,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这色胚趁着替我系腰甲,手摸上了我的大腿。趁我迟疑,他合身靠了过来,用膝盖往里顶,bī我岔开腿。
他暧昧笑道:“你信不过?什么?”
我气血翻涌,但还是勉力把话说囫囵了:“信不过你这孙子。到时候你要是……沈识微!”
他的手约摸越过分,到了城下,逡巡不前,看我的笑话。
方才我俩没关门,向曲还开了窗透风,满院子都是兵卒走动,窗前时不时蹿过个人影,这家伙胆儿也太肥了!
听我叫唤,沈识微做出副不明就里的模样:“怎么?”
我道:“和你说正事呢。放手!等会儿可来人了。”
他似笑非笑道:“秦师兄敢孤身破阵,还有你怕的?”
终于是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只觉自己快要往地下瘫,咬牙问:“放不放?”
他一脸挑衅,手里的力道反而大了几分。
轰隆一声,热血冲飞了我的天灵盖。既然不放,就再别想跑。
我伸手掐住他的脖梗,把他搡进怀里,朝着那张笑得讨厌兮兮的嘴狠吻了下去。我撬开他的齿关,缠住他的舌头,把这混蛋的可恶词锋都吞进我自己肚里。
他的话虽带刺,怎么尝起来这么甜?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隐隐瞧见有人朝着门口来了,看身形像是向曲。
沈识微挣了挣,我意犹未尽,反把他箍得更紧,较了一两秒劲,他终于把我推开了。
我嘻嘻笑道:“沈师弟,忘了你师兄是个傻子了?”
跟我比犯浑?
他来不及理我,转去应付师弟。我看他脊背起伏,但一两次呼吸下来,就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没他的影帝本事,有些东西也不归演技管。
好在腰甲甚长大,我提起他来不及替我系好的那半,遮住那显眼得要命的一团事物。
第62章 【完整掉落】
说来有趣,帆丘水枯,原来是因为十一年前赫烈王治烈鬃,疏浚了河道。
若今天让我们逃出生天,日后改朝换代,还真叫个万般皆是蝴蝶翅膀的轻扇,半点不由人。
明天就要突围,报国军开会,我终又重新见着了曾铁枫。
曾军师把我迎往上座,嘘寒问暖,比chūn风还要温煦三分。
我听他问我早上可用过饭了?他替我找了匹坐骑,不知我是不是合意?有没有去看过城墙?对接下来的战局有什么看法?不由叹了口气,望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我道:“曾军师,你其实最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对不对?”
他被问得一愣,忽而噗嗤笑了。
曾铁枫也是个七qíng绝不上面的角色。这会儿倒是真心笑得开怀,在我肩上拍了拍,让我坐下。
不多时,报国军的将领陆陆续续都至。
除了沈识微,濯秀还来了薛鲲、卢峥和向曲三名弟子。薛鲲虽受了伤,但也qiáng打jīng神坐在座上。他肤色黝黑,失血之后不觉得苍白,倒像是被洗旧褪色了,瞧着更吓人。那逃兵所见的不怎么俊的那位,十有八九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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