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对我这一行目的知道多少,便打个哈哈:“家父为人谨慎,还请勿怪。”
我们一路向南,出了城门,我仰头看看“久安”两字,心想这县名虽美,但人人都得陇望蜀,有了平安康泰,就不仅仅想要平安康泰了。也不知往后我会不会怀念这半年风平làng静,衣食不愁的小日子?
我们上了大路,满道扶老携幼的流民向南涌去,大多徒步,偶有牵着瘦骨嶙峋的牲口,推着车的。间河道的雪积不起来,但yīn湿入骨,人群显得格外瑟缩。我心道这策略很对,久安养不活这么多人,再往前走走,或许还有奔头。
包易虽未催促,但神态颇急,我们一路快马加鞭,等到了晚上投宿时,我胯下有如火燎,难怪骑兵都是罗圈腿。问问店主人,离久安才六十来里地,换了我那破普桑,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
次日投宿的地方chuáng铺油腻腻,天棚上还有诡异响动,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在马身上困得前仰后合。到了第四天,连油腻腻的chuáng铺也没有,在野外睡了一觉,三个人轮流值更,还好没遇上剪径的,也没再下雪。第六天时,一路与我们做伴的流民便渐少,我们辗转向西,他们则朝东边去了。
又走了半日,地势为之一变,从久安县起,一路是浅浅起伏的温柔丘陵,现在陡然群山夹峙、层崖刺天,直立的绝壁上跃下一道清泉,在山脚跌得粉身碎骨,看得我发肤皆悚。
包易说,这是出了间河道,入了六歧道。所幸我们不用翻这千仞高山,沿着山脚的马帮小道一路向前,走了七八里,从隘口通过。
一出隘口,便听见了水声。
眼前一条昏huáng的大江奔涌向西,包易朗声笑道:“这就是烈鬃江!明日就能到银辔寨了!”
我们沿江走到huáng昏,见岸边泊着几条渔船,便去讨个借宿。渔夫听说包易是银辔寨英大帅麾下,打死不肯收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煮了条肥鱼。这是一路上最好的一顿,汤里随便吊点粗盐,鲜得我连舌头都快一起吞了。且不说我们解放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光冲这鱼,我第二天起来就得偷偷在枕头下压些钱。
越往上游走,江水越湍急,两岸山势如群láng围猎这匹烈鬃,渐渐合拢夹击。我们走在半山腰上,道路已是险绝,每疑前方无路,便又甩过个发夹弯来。
拐过个山口,水声越发震耳yù聋,包易大喊着叫我和篆儿下马。
仔细一看,才见悬崖上有处栈道口。我们三人牵着牲口向下,包易打头开道,留我断后。
在我们脚下,江水从峡谷中奔跃而出,砸落在河滩上,激起数十米高的水雾,宛如一道巨墙在我面前溃塌,huáng砖在黑崖间撞成齑粉。磴栈盘空,崎岖回环,我见走在前面的篆儿两股战战,不由自己也跟着抖起来了,此刻我若一个失足,三个人都要尸骨无存。
好容易下到河滩,只听水声如万千战鼓齐擂,牲口受了惊,长咴不止,却似在演哑剧,什么动静也闯不出这轰鸣、漏进人耳朵里。对岸不过百步之遥,挽弓可破,隔着这翻江倒海的磅礴巨làng,竟什么都看不见。
飞沫扑上河滩,鞭子般抽着人脸。在上面,漫起的水雾被峡间朔风chuī得直卷长空,láng烟般遮没了天日;在下面,水流以箭矢的速度、破城锥的力量,仇恨而狂热地咆哮前行。我似被卷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昏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包易冲我喊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跟着他手势回过头去,这才看见我们方才下来的山壁上刻着四个银钩铁画的朱红大字。
烈鬃扬尘!
驻足片刻,包易才带我们从另一侧之字栈道向上爬。上了山顶,三人从头到尾都被水雾浸染得湿透,看着彼此都觉láng狈,相视大笑起来。
这一路既叫人胆寒,又使人心壮。我到这个位面已有半年,这是第一次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河山壮美,命运离奇。那就既来之,则安之,enjoy it吧!
第10章
离了烈鬃扬尘,河道渐宽,水势渐缓。又走了两三里,突然听见头顶的悬崖上号角长鸣。我吓了一跳,包易却笑道:“这是咱们的暗卡,告诉寨子我们回来啦。”说罢把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长哨相应。
再行五六里,羊肠小道旁支出片青石铺地的平坝,尽头是座铁索长桥,穿云破雾,直抵对岸峭壁。
那一路号角连鸣早跑到了我们前面。我们走到桥前,隐约可见对岸有人摆出迎客的队伍。我不由有点紧张,本以为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没想到银辔寨阵仗还挺大。
我们走过长桥,山鹰在马蹄下翔嬉。对岸峻宇崇墉,垛堞上数十面“英”字大旗猎猎翻飞。说是寨子,倒像小城。厚重寨门早已打开,二十多条大汉分列两旁,一水儿黑底huáng边的劲装,为首的则是一男一女。
秦横告诉过我英大帅有一双龙凤胎,江湖上威名赫赫,我忙翻身下马,朝他们走去。
英家兄妹也迎上前来,一起拱手道:“秦世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声音格外整齐划一。我也忙回礼道:“二公子,三小姐!”
甫一细细打量,魂魄都被轰去了半边。
这英三小姐长得也太漂亮了!
来的路上我听包易讲了不少三小姐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光辉事迹,心中早就暗暗勾勒了一个chūn哥形象。万没想到这姑娘长着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甜最深的酒窝,雪白的脸上眉目漆黑,细腰长腿,一身软软的水红衫儿。
她腰带的穗子和头上的珠串在山风中打晃,晃得我心尖发痒。我自己还穿着从久安出来的那身衣服,满是马汗和泥巴,一脸胡渣——莫说刮胡子,这几天连脸都没好好洗。站在她面前,好不自惭形秽。
英二公子不太爱开口,倒是三小姐又清又脆讲着客套话,无外乎长途跋涉,一路辛苦,请我先去修整修整,晚上再设宴接风洗尘之类。我虽应对得滴水不漏,但一点也没听进,脑子里只有她笑得弯弯的眉眼。
寒暄完,英家兄妹领着我们进了寨门。迎面一壁奔马踏làng石雕,为首的是一位跃马扬鞭的戎装骑士,也不知是不是英大帅。石壁背后立着座高楼,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却是满布箭孔,楼内架着螺旋向上的云梯,宽可三马并行。在楼里不知转了几圈,眼前一亮,已是到了山顶,我扭头向下看,只见一片茫茫云雾,偶尔见到一段黑蟒般的身躯,便是刚才我们走过的铁索桥。
原来山顶上才是银辔寨的生活区,华宇雕栋,比我想象中毛竹扎成小楼、下面养着孔雀的民族村qiáng了无数。
包易引我和篆儿进了西厢,我隐约听见隔壁有人声,看来客人还不止我一个。
这几天我辗转难眠,心中暗暗发了誓,一到银辔寨,倒头就睡,天塌下来都不管了。这会儿却打了一针jī血,催着篆儿打水洗澡,又换了身最光鲜的丝绸衣袍。
我把自己打扮齐整,在镜子里照了又照,便坐在chuáng边等晚上开宴。
若这是在起点,英三小姐就是我一连串艳遇的开头。我将来后宫一个连,她第一个出场,不是连长,就是指导员,地位举足轻重。但我生来纯qíng,能有个这么漂亮的正宫估计就心满意足了,未必真得配备一个连。
往现实点想,英大帅和秦横jiāoqíng颇深,我这趟赴约,只会锦上添花。两家联个姻,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qíng……
一想到这层,我心猿翻出五指峰,意马踏破贺兰山,在chuáng上扭来扭去,被篆儿问了二十多次你在笑什么。好容易熬到掌灯时分,终于来人请我赴宴,却是英二公子。
我忍住没问他妹妹什么星座血型、有没有男朋友、喜欢什么类型,跟着他到了宴客的正厅,先把头发抹了又抹,又扯了扯丝袍下摆,这才跨进门去。
可惜三小姐没在,只有三小姐他爹。
英大帅英桓年近七旬,比秦横和沈霄悬年长不少,身高体胖,留着一部半白的大胡子。见我来了,大笑道:“湛儿来了,来让英伯伯看看!”声音之响,几不让烈鬃扬尘。
我忙陪着笑脸上前,刚一走近,就被他一巴掌打在后心搂到跟前,那力道简直是要把我打死,接着他又捏了捏我的双肩,我恍惚间听到了自己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
英大帅朗声道:“好筋骨!好神气!往来的客人都说你好了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他们!老秦的儿子,哪会是一辈子在泥里滚的傻子?”
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回答:“英伯伯,我爹问你好。”
英大帅道:“我当然好!唉,老秦这人,一遇到老婆孩子的事就婆婆妈妈,缩头缩尾。这样的孩子,怎么做不出一番事业来!困在窝里做什么!”说着又在我胸前重捶了一下。
在我被打哭之前,英二公子赶来救我,引我去我位置上坐下。
我和英大帅又遥遥扯了几句家常。突听门外有人脆生生叫道:“爹爹!”我心跳骤快,忙再抹了抹头发,把最灿烂的笑容迎向门口。
三小姐还是今天接我时那袭红衣。她进了门,先是对她爹拜了一拜,然后转向我,甜甜一笑:“秦世兄。”容光如炬,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我霍然站起,一时没掌握好力度,撞在枱面上,碗筷俱是一跳:“三,三,三小姐!”
紧随着三小姐后,又有人走了进来,步态闲雅,衣饰辉煌,发冠上缀着颗巨大的明珠。
他先向英大帅行了礼,随后是二公子,接着才转向我,笑道:“秦师兄。”
此刻我心中的场景是这样的——相当的波澜壮阔——:一百万头糙泥马在南非大糙原上狂奔迁徙。每头糙泥马上还都骑着一位名为绝望的骑士。这一百万头烈鬃扬起蔽日尘埃,5秒内便把三小姐在我心灵上洒下的阳光遮了个严丝没fèng。
我简直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也咧嘴笑了:“沈师弟。”
第11章
英晓露和我暌隔着一张饭桌、数碟鱼虾,反倒是沈识微坐在我左手边。
求不得,怨憎会,人生七苦顿时占了俩,演绎得还挺生动。
不过台面上也还其乐融融,我和沈识微推杯换盏,他还替我布了个大虾ròu丸,若不是三小姐在,我真恨不能再亲他两口。
酒足饭饱,撤了碗筷,上了茶。英大帅遣退了仆从,只留我们五人。
我知道重点要来了,姑娘也好,仇人也罢,现在都得先摒到一边。
英大帅道:“湛儿,识微,你们的爹对你们说了多少?”
我见沈识微那厮不开口,于是清清喉咙,说道:“如今北方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我爹说武林群雄唯银辔是瞻,英伯伯一定有办法扶危济困。如今急召我前来,必是有用得着六虚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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