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养成了个坏习惯,上阵必带酒。等队伍集结时我倚在墙边,从重重铠甲下掏出酒囊,见沈识微过来,先丢给了他。
他接了过去,仰天痛饮。
城墙下的归云城一览无余。城内四处浓烟翻滚,不止一处着火,守军东奔西走,就像被浇了一壶开水的蚂蚁巢。
我们这攻城来得容易,除了风雷pào出人意表,还因为城里莫名的乱了。
久久没等到有人把酒囊还来,我转过身,瞧见沈识微浑身浴血,居然有点发抖。
我生怕他伤着哪里了,忙抱住他的肩膀,却发现这厮是激动得直哆嗦。
不仅身上哆嗦,他的嘴角也神经质地哆嗦着,定格成了个可怕的笑。
他道:“秦湛,你喜欢这个吗?”
我苦笑道:“哪个?”
沈识微的黑枪抡了半圈,把脚下的尸体、城下的溃军、天幕下的烟柱都划了进去:“就是这个!”
他回过头,直勾勾盯着我。刚才有血溅进他的眼睛里,虽然擦了去,但还是把他的眼仁染红了:“什么诗酒风雅、仗剑行侠,通通味如嚼蜡!“血还在往下滚,越过他的面颊,淌进他勾起的嘴角。他把敌人的血啐向城下:”要不是这个乱世,我就要这么消磨一生了!”
第83章 【修订】
我们占的这段墙正在两座城门之间,一座名“广益”,一座名“香雪”。
香雪门是归云城旱路门户,叫这名儿不是因为贪风雅,而是它瓮城嵌套、状若梅花。按计划,是城外友军佯攻香雪门,我们这支奇军则突袭偏狭的广益门。
但未等队伍集结妥,我们便遥望见香雪门前的街市烟火冲天、人头攒动。似乎有人抢先一步,在城内与守军jiāo战。
天上掉馅饼,还是鲍鱼馅儿的。莫非文公子发威了?
围城前义军派过不少探子,也早早与文恪串联过,文公子是前朝孤臣之后,论立场天然就属反贼。英晓露虽愤愤没有第一时间招募她牧哥哥,但现在其实也不晚。只是围城这大半个月,城里连只苍蝇也飞不出,这时代又没有地下电台,之前虽得了文恪的一个承诺,但没人知道他工作具体开展qíng况。
义军正源源不断地从归云城的伤口侵入它体内。
我和沈识微、李云骧在墙根下点了兵,往广益门去。
除了被从城头上挤下去的溃军,我们没遇着什么抵抗。落脚处楼宇飞拱,却阒无人息,我们行军在粉壁反she的白花花的阳光里,却像走在一片云雾中,唯一的声音便是盔甲碰撞。
走了半程,终于迎面呼喝着来了两三百人。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舞社火的,他们身上穿得千奇百怪,手里抄的五花八门,约莫实在找不到护具,还有人卷了chuáng棉被在身上,晒得油汪汪的。
对峙片刻,不等我们把他们连人带被子砍翻,对方却呼啦啦跪下了。领头那人胸口捆着一口铁锅,膝行数尺,对着军旗拜了三拜,大哭:“天军来了!天军来了!”
李云骧喝问:“来者何人?”
那人抹了把涕泪:“我们是归云城内的汉民!”他用种向大人告状的委屈口气道:“天军,文公子死了!”
晴天霹雳,那英晓露怎么办?
我大踏步到他面前,把他拎起来:“谁说的?!文公子怎么了?”
当领导的总有点长处,他被我提在手里,却还能抽抽搭搭地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殷刺史接文公子去府衙,说是参赞,其实有毒计!这几天那狗刺史和投下官商量归云城保不住了,要先把汉人杀光。文公子知道怎么能答应,他们就先把文公子杀了!文公子不在了,归云还有哪个护着我们?别看这姓殷的是汉人,但比真皋人还要毒,咱们再不闹起来,就是要坐着等死!”
他身后的人喊起来:“报仇!报仇!给文公子报仇!”
那领头的又道:“天军!汉民现在乱起来,烧了府衙!城里文公子的豪侠朋友们带头去夺香雪门,要迎天军进城呢!真皋人往城南的蛮子城退,当官的都躲进去了,我们要去蛮子城……”
沈识微已不愿听他说完,拍拍我的手,让我把人放下:“我们也去香雪门。”
这和军令不同,我略一犹豫,李云骧早先我反对。他不愿跟沈识微走,沈识微也不愿跟他起争执,由他自去。一等他带人走远,沈识微对我露出个鄙夷怪笑:“这人赶沐老八差远了!”
离香雪门越近,呐喊越响,烟气越浓。
就像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样,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哪条巷里涌出了那么多人。
四下乱跑的活人多,横七竖八的死人也多。
地上的尸体已多得阻路,不仅是守军和乱民,不知为何还有女人孩子,倒在一堆打翻的箱箧中。
香雪门的六瓣瓮城都在燃烧,已有摇着“沈”字旗的马军在城下驰骋。
一个全幅披挂的骑士朝我们奔来,大喊着:“三师兄!三师兄!”
沈识微啧了一声:“来晚了,这破门之功分不着了。”
卢峥跳下马来:“你们也进来了!真厉害!”他撇撇嘴:“我们可就没意思啦,还没怎么打呢,文公子的门客就从里开了城门。”
我急问:“文恪真死了?”
卢峥道:“开城门的人自称什么摩云雕,是文公子的长随,说他知道文公子下落,但非亲见师父不可。”
沈识微笑道:“既如此,我先去会会他。”冲我点一点头,朝瓮城下去了。
暮色渐浓,但四周都是火场,热气比正午的暑气还蒸人。
沈识微走了,留下个莫名焦躁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见卢峥要重新上马,问道:“向曲呢?去哪儿了?”
卢峥道:“向师兄?去城南蛮子城了。”
我再不问话,点齐折首旅,也往城南去。
方才遇见的民团告诉我们他们烧的是府衙和寺塔,但何止如此?这一路莫说民宅商铺,就连树和马车也被点燃了。等到了所谓蛮子城门口,整条巷子都烧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归云城已经成了一锅糊了的沸粥。
它到底有几座城门?现在又破了几座?满街跑着兵卒,早分不清守军还是义军,四处都喧腾着惨叫呼救和犬吠。
有人从一处尚未着火的院落走出,抱着满满一怀丝绸皮毛,和我四目相对,却满不在乎,镇定走开了。一条披帛从他的臂弯垂下,上面拴着的金环在地上琅琅拖动。
这人穿的义军衣袍。
我嘴里被烟熏得发gān,见老曹跟得最近,对他道:“告诉弟兄们,今日先登是整个折首旅的功劳,上面必有厚赏。你们知道我秦湛从来不贪这些,但濯秀有军纪在,绝不可犯。”
老曹在城墙上受了点伤,一只手拿破布吊在胸前,他嘿嘿一笑:“公子,说句不怕挨军棍的话,进了这样的大城,要不抢那就白拼命打仗了。但公子发了话,你放心,弟兄们一定不给你丢人。”
再往前走了一停,终于看见一彪熟悉的军马。
我大喊道:“向曲!”
向曲在烟和火里钻进钻出,满脸都熏黑了,只有一排牙齿还是白的。他对我露出个煤炭工人的笑容:“秦师兄也来了?”说着朝我身后看了看:“我三师兄呢?”
我也朝他身后看:“这是在gān什么?”
他的兵马围着一个圈,最外面是撒了一地的各色行李,再里面是并肩拦住不放的汉民,最中心瑟瑟跪着一片真皋人。
向曲笑嘻嘻道:“这帮蛮子城里还有座城呢,那殷刺史和投下官叫个什么花的也在里面,非把他们杀gān净不可。”
我道:“我问你这是gān什么!”
他道:“蛮子向往城里跑,被民团截住了,正打着呢,点背遇上我啦。秦师兄和我一起攻城吧!”他转过身去,大喊道:“还等什么?你们不是要报仇吗?”
那圈汉民得了令,一声招呼,手里的铁锨棍棒雨点般落下。
血水从人圈里流出,马军哄堂大笑。我看得不忍:“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像是当兵的,你……”
向曲莫名其妙,打断道:“什么老的小的,不一样是真皋人?”
真皋人的哭嚎并不刺耳,好像他们知道哭也无用,只是不得不哭。他们拼命挤成一团,人人都想用别人的血ròu给自己铸起一道围墙。
被推出来挨刀的一个女人黑发黑眼,居然是个汉人。她几次三番想把怀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塞回人圈,但却一次次被推出来。这汉女用真皋话哭骂着,忽而转身朝外,不顾棍子在她背上闷敲,叩头如捣蒜: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也是汉人!”
向曲道:“贱妇!你知道自己是汉人,还嫁给蛮子生杂种!给我杀……!”
不等他喊出来这句“杀了”,我猛抱住他的肩膀,使劲拍了拍,把他拉到一边。
向曲素来彪,现在和他闹起来没好处,我qiáng笑道:“别……杀了,这都是平民百姓,你不怕沈师叔罚?”
说到这里,我心头燃起希望。沈霄悬的政策亚克西,栖鹤的真皋贵人被圈禁起来,但却许百姓自由离城,在拓南时,我们也从未屠城杀降过。
向曲抹了把脸,却擦得更花了:“别拿师父吓我,师父知道。这城里的汉人要杀真皋人,你能叫我不杀,你能叫这些人也听你的?”他再彪,现在也回摸过味来,飞踢起一蓬土块,正打在那妇人头上:“秦师兄,你这菩萨心肠要不得,你心疼他们?”
我道:“现在乱成这样子,我们还不像个办法……”
却听有人居高临下,冷冷道:“什么办法?”
方才有马蹄声踏来,我没留神,这才见沈识微骑着他的大红马站在我们背后。那马本就毛色赤殷,现在更像从兵燹里撕下的一块火焰。
向曲两眼发光,连尾巴也摇了起来:“三师兄!”
沈识微却不睬他,对我道:“有件好事,文恪没死,我已叫阿峥带那摩云雕去见我爹了。”他嗤笑道:“我便猜到如此,若不说文公子死了,城里汉人哪会反戈一击,不是城中自乱,我们哪有这么容易进来?文恪这把火烧起来了,就灭不了了。”他瞥了眼那群劳作般热火朝天挥动着木棍的汉民:“现在他们杀的还是真皋人,要不让他们在城南烧个痛快,整个归云都要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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