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起来,那霸极是安静,除去驿馆门首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都在走亲戚,去南山村逛庙会,听戏耍子。得利嫂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背着人合明柏说:“李家使了家人到处闲走,陈家没有动静。”
明柏叹了一口气,道:“叫齐山他们先回去,俺们这里收拾收拾,也都回去。那位李家小姐并卫家父女都不能惹的。俺只说病着,不去他们家吃酒,可使得?”
得利嫂子笑道:“自家亲眷,有什么不使得的?少爷不好意思见就不见罢了。”出来合狄得利收拾了些礼物并几个衣包,把家里物件收的收锁的锁。明柏亲自去卫所送了几坛子好酒,托土兵们照应他家,每日多在他铺前宅后巡查几回。连家里的木匠都带回南山村去。
明柏原是说初五日过来耍,只回家住了一两日就回来,却是个什么缘故?狄希陈合素姐猜到三分,相对叹息许久,却是越发疼爱他了,由着他装病不到狄大狄二家家宴。紫萱只说他真是病了,头一日不好意思去瞧。初四中午在陈家吃酒只妆头痛,跟陈绯合董姨娘告了个罪回家。
狄家铺子合作坊都还没有开张,没有执事的管家媳妇们不是坐船出去耍,就是去庙里听戏,孩子们都叫青玉合几位先生带着到海边耍去了。诺大一个狄家静悄悄的,紫萱到家换了家常衣裳,也不要彩云跟,独自到客院寻明柏。
客院的竹子依旧青翠,新移来的两株松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叫的甚是好听。小厅隔扇敞开,明柏将大画案摆在廊上,案上几块翠琉璃镇纸压着多许纸片。huáng山侍立一侧,屏声静气磨墨。明柏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端详一张画样。紫萱扶着院门看了许久,他们主仆二人也不曾察觉,索xing悄悄退到厨院,问值班的媳妇子:“明柏哥中午吃的什么?”
媳妇子指指冒着热气的蒸笼道:“饭菜都热在那里呢,送了两回都没顾上吃。”移开笼盖与紫萱瞧。不过是过年应景几样烧菜,几样炒菜,一个白菜炖豆腐热了几回,都有些发huáng。
紫萱皱眉道:“炒菜怎么能蒸?吃不得了,俺另做罢。你们给huáng山做几样他爱吃的,明柏哥的俺来。”挽起袖子寻了一大把空心菜来,剁的碎碎的,又寻了两个青辣椒炒过。因明柏爱吃羊ròu,有现成的羊ròu汤,舀了一盆来,切了一两个白萝卜丢下去煮。厨下水池里的鱼剖了一条打鳞上锅蒸,待得浇头炒出来鱼也蒸得了,抬出来浇上去。再拨出一碟子泡菜拌过香醋。整治得三菜一汤并一大盆香梗米饭装了食盒亲自提着,她还怕明柏想吃酒,又叫个媳妇子温huáng酒,去问彩云要一个九格攒盒。
明柏专心画图样,已是过了饭时一两个时辰,正觉得腹内难受,却见紫萱笑嘻嘻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忙弃了笔过来接,嗅得紫萱头上有些油烟气,qíng知是她亲手做饭,笑道:“叫妹子受累了。”
紫萱嗔道:“你不吃还罢了,叫huáng山陪你挨饿。huáng山,你去小厨房吃饭去,俺叫嫂子替你收拾了几样你爱吃的菜。”huáng山应了一声飞跑出去。
绿荫荫的炒空心菜、又脆又酸甜的泡菜、白生生的鱼上浇着红通通的酱汁,再得一盆撒着香菜末合葱花的羊ròu汤摆在眼前,明柏顾不得合紫萱客气,替紫萱舀了一碗饭,连饭盆搬到自己面前,先扒了几大口,才笑道:“你才吃酒来的,也吃点子饭压压。”
紫萱把饭碗塞到他手里,把饭盆抢回来,笑道:“你慢慢吃,都是你的。”
明柏对着紫萱微微一笑,低头慢慢吃饭。明柏笑的异样,紫萱回味她方才那句“都是你的”,涨红了脸道:“还与你热了些huáng酒,俺去瞧瞧。”搭讪着出来,只叫媳妇子把酒菜送去,自家就不肯出她那个小院子。
正月里南山村吃年酒,小全哥每约必赴,每回都是吃的大醉回家,连铺子作坊开门都顾不上。幸得明柏说他的铺子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开门,合紫萱一里一外张罗,初八日俱都料理妥当。然眼看要到灯节也不见他说要回去,可是古怪。
明柏如此,小全哥又如此,就连小妞妞也看出不妥来,背着人问紫萱:“姐姐,是不是俺哥在合明柏哥赌气?”
紫萱捂着妹子的嘴道:“没有的事,你休乱说。今日的功课写完了?”把妹子打发走了,想了一篇话去问母亲。
素姐笑道:“连你也看出来了?娘猜是为着李家那个事。他两个都合陈大海要好,待不管呀,大海脸上过不去;待管呀,实是惹火烧身,一个不好俺们就要合尚家背后的天子使臣起冲突。”
紫萱皱眉道:“晴姑娘真是古怪,有事不去寻她娘家,也不去寻她夫家,只合俺们家歪缠,真真是可恶。陈大哥出海也有二十日了,怎么还不回来?”
素姐笑道:“明柏在家也好,省得合他父亲打照面。若是捱到他们走了都无事,岂不是皆大欢喜?倒是你哥哥,你得空劝着他些,叫他少吃酒。”
紫萱不明母亲为何要她劝不叫嫂子劝,横竖娘说话莫明其妙也不是头一回了。紫萱依母亲说话。一连去了几回,小全哥不是不在家,就是醉的睡着了。她只得合嫂子说些闲话回去。好容易寻了个早晨的空闲去,陈绯正在院子里梳头,见紫萱进来忙站起来笑道:“今儿我们董姨奶奶娘家妈过生日,她要回家吃酒,我要回娘家照看一日,正好合他们把酒馆的帐扎一扎。”
紫萱笑道:“那俺中午叫人送饭过去,只怕你们家的厨子不晓得你如今的口味。”
陈绯自有喜之后,平常爱吃的一概不爱,最喜欢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家里的厨娘里也只肥嫂摸得着她的禀xing,每日没有肥嫂做的菜她都吃不下饭去。紫萱这般儿周道,陈绯涨红着脸道:“我原是想合你说的,又怕人家说我贪嘴,不然叫肥嫂陪我走一回罢。”
紫萱笑道:“就叫她随你同去。也省的这里送过去都凉了。”
陈绯一边叫小玉米替她梳头,一边笑道:“昨儿听说了一个笑话,说张家少奶奶合大姑子闹了一场,还是新媳妇呢,xing子可真烈。”
紫萱是没出阁的女孩儿家,一来不大出门,二来出门吃酒合小姐们坐在一处也无话说,却是头一回听说,惊道:“这位汪氏真大胆。”
“可不是。仗着她娘家有些钱有几个人,嫌这个嫌那个,”陈绯越说越恼,将放茶碗的小圆桌用力一拍,道:“若汪家疼爱她如宝似珠,又怎么舍得把她嫁到张家?明明是个棋子,偏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张家新宅是陈老蛟张罗的,阿慧又认了陈老蛟为义父,也算得陈家人了。嫌他家不好就是嫌陈家不好,也难怪陈绯这样恼。紫萱笑劝道:“想开些个,听说她才十七岁,原来年纪就不大。”
陈绯狠是好笑的看了大姑子一眼,笑道:“你也是十七,不比她老成?”
紫萱吐舌道:“嫂嫂原来还嫌俺惹的祸不够?每回到人家家吃饭,坐席时总有人指着俺偷偷说——看,那个就是会拍砖头的——说的俺恨不得把砖顶在头顶上叫人家来瞧。”
小玉米笑弯了腰。陈绯想到头一回合她见面,她两个大眼瞪小眼,还打成一团,也是好笑。三个人在院子里相对越笑越欢。
小全哥在卧房听见妹子的笑声,想起阿绯说妹子这几日总找他,打着呵欠起来,站在门口喊道:“叫人给俺倒洗脸水。紫萱,你寻俺有何事?”
紫萱递了根簪子给嫂嫂,先道:“哥,无事不能来瞧瞧你老人家?”附着嫂子的耳朵小声道:“俺哥这几日总吃的大醉,娘叫俺来骂他呢。”
陈绯含笑看了小姑子一眼,将发簪cha到狄髻上,涨红着脸连头都不敢回。紫萱稳住了嫂子,慢慢走到他们正房后边,小全哥挪了只板凳给她,道:“你自个来寻我做什么?有话使谁来说不好?这么早起来,回头又嚷着犯困了。”
紫萱一边打呵欠,一边笑道:“哥哥,是娘叫俺来劝你的。这些天你喝酒来者不拒,狠是伤身呢。”
小全哥愣了一会,面上现出迷茫又困惑的神qíng,低声问紫萱:“你……看不见明柏哥,心里怎么样?”
紫萱笑道:“空空的,好像丢了一块什么。哥,你怎么好好问这个?可是嫂嫂今日要独自回去,你舍不得了?”
小全哥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胸口,慢慢道:“不是你嫂嫂,俺……俺只觉得这里空了一块。自家也不晓得是何故,只有吃醉了方觉得畅快一些。”
不是嫂嫂能是哪个?紫萱吃了一惊,侧着头不言语,心里却似走马灯似的打转。岛上拢共只有这几家小姐合哥哥打过jiāo道,哥哥从来都是远着她们,除去她们还能有谁?
紫萱想了许久,才想到那个常穿白衣,肩上垂一条鸟黑油亮大辫子的卫小姐,心中一紧。卫小姐虽然没有什么不好,却是逃走的江玉郎的至亲表妹。她若不逃自然像所有卫家女眷一样会被处死。偏她跟着表哥逃走了又回来,不是自寻死路么?助她事小,事不机秘牵出狄家还藏着林家的子孙来,大家都没有好下场……
紫萱越想越惊,张口想说话,看见哥哥嘴唇抿的紧紧的,一脸伤心的样子,却是不忍说他。改口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发现心里有了人?”
小全哥摇摇头道:“俺送你嫂子回娘家,回来寻你说话。”背着手去洗漱。紫萱出来,瞧着嫂嫂端坐在院中梳头,ròu呼呼的脸上带着笑意,却是不忍再看。哥哥合嫂子原本这样和美,偏偏他心里住着别人,这何怎么处?紫萱总替嫂子不平,做事都恍恍忽忽。
到了中饭时,小全哥也不曾回来,陈家反把明柏请了去。明柏细心,去了一会使huáng山回来合紫萱说:“大海哥回来了,听说晴姑娘在岛上,也没说话,洗了澡陪俺们吃了三大杯酒回去睡觉了。俺合你哥哥并没有多吃酒,还要替陈家去收拾船上货物,安顿人手,晚上也不能回来吃饭。”
紫萱心里有事,吃过中饭亲自去码头上看看。狄大狄二的船队泊在岸边,几只小船正来回运食水。贴着狄大家的东边又圈出一个院子来,许多工匠正在忙碌,地上挖的坑坑洼洼的。紫萱晓得他们家要去台湾把家人奴仆都搬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哥哥为着不能救卫小姐心里难过日日吃的大醉。偏生此时的狄家不比从前只得一房。大伯二伯家业尽数在此,一举一动都要小心。
狄青松看见姑姑,上前问过好儿,笑道:“姑姑,俺过几日要回山东去呢,可有什么要俺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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