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忙挤到小姐前面去,把林大人隔在殿内。阶下几个管家小跑着上来,把大小姐合彩云都围在中间,因为吃了小姐发落,俱都没有好脸色,个个怒视林大人。
林大人腮帮子抖动了几下,两手抄在背后,慢慢道:“人若是不晓得父母尊长,合禽shòu也差不多。难道这就是狄大人的家教么?”
紫萱冷笑道:“若是当街调戏人家婢女叫是好家教,俺们狄家真真是没有这样的好家教。”一边说一边脚下不停的走,到了大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林大人。林大人孤零零站在院子当中,面孔苍白,眼珠子发红,一副受尽折磨的样子,看上去又是讨人嫌又是可怜。
这就是明柏哥的亲生爹爹,抛妻弃子要往上爬,偏生命运不济,到老还是七品,漂洋过海来做册封使。紫萱咬着嘴唇低头疾走。只听见林大人在身后深深叹息,每一声叹息都好像磨盘大的石头砸在她的背上,叫她越走越迈不开步子。
彩云扶着小姐,轻声道:“大小姐,就算他是明柏少爷的亲爹,这世上也没有公公拉着没过门的儿媳妇在庙里说话的理,快走。”
紫萱点点头,虽然庙门口离狄家大宅前门并不算在远,她怕叫人看见自己身后跟着一个老头子,还是绕到后门进去。
眼看着管家们关门落锁,紫萱才松了一口气道:“再不出门了。出去一回就要惹点是非,俺今日才晓得小姐们出门的难,也难怪人家家都不许小姐们出二门。”
彩云抿着嘴儿笑道:“要是真不叫小姐出二门,可就闷死了。”
紫萱笑道:“可不是,真叫俺不许出二门外,确是闷死了。”合彩云说了几句话,略觉得心头好过些,定了定神,使人去前后门并庙里都瞧过,都说看见那个穿着青绸直裰的人朝那霸方向去了。紫萱先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又跳起来道:“俺们家他寻不着,说不得又要去寻明柏哥!快,叫松山换出门的衣裳候着,俺给明柏哥写个字儿。”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深深叹息,对彩云道:“叫松山回来罢,明柏哥的事,俺不能替他主张。”慢慢走到里屋,在窗边坐下,取了一本书慢慢翻看,要了一回茶就不再说话。
彩云见小姐jīng神不济,只得退了下来,寻了个机会背着人合夫人说了。素姐只道:“紫萱合狄家确是不能出头,到此为止罢,此事不消叫明柏晓得,吩咐下去不许人乱传。”
明柏的铺子里,几个中国商人把明柏围在当中,都抢着要买他的妆盒。狄得利在人圈外转来转去,直说:“我们铺子里没有现卖的,都是人家下了订金再过几个月来取货。哪有你们这样qiáng买qiáng卖的?”
一个商人道:“严公子,我们过几日就要回中国去,等不得过几个月来取,拿这些货物合你换几十个妆盒,大家便宜。”
明柏道:“小号的家具多是人家订的,零卖原就不多,前两日已是叫你们都买了去,确是无货可卖。赚钱固然要紧,却不能失信于人。对不住各位了,请回罢。”看了空dàngdàng的货架一眼,推开依依不舍的众人,笑道:“如今到琉球的船也多,你们若是真想贩小号的家具回中国去卖,留些定钱过几个月再来也使得。”指着狄得利道:“都合他说,俺还要到后面赶工去呢。”转到柜台后,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拉住衣衫。
明柏恼道:“放手!不是合你们说了么,小号利薄,概不以货易货。”
“天赐!”
明柏转过身,却见他爹爹穿着一件汗塌塌的青绸长衫,一只手拉着他的衫脚,站在柜台前看着他。
“天赐,你娘带着你不远千里去成都寻我,是叫你不认亲生爹爹的么?”林大人沙哑的声音里有些伤心。
明伯愣了一下,笑道:“晚生姓严,原是山东绣江人,姓名来历俱有huáng册可考。林大人想是思子心切,都有些痴了,只说晚生长的合令郎有二三分像,就错认晚生是你儿子了?来人,送林大人回驿馆去。”狄得利叫个伙计看店,上前扶着林大人的胳膊,把他拖到门外,笑道:“林大人,你老死了这条心罢。我们少爷银子也有,媳妇儿也有,有权有势的亲戚也有。自个儿当家作主不好么?”
林大人冷笑道:“原是你们这帮子恶仆纵勇着,陷他于不忠不孝!”扭头还要进去,明柏已是大步走来,劈手把大门关上。
狄得利摔手笑道:“小人是个恶仆,可不敢挟持你老回驿馆。”退了几步敲开门进铺子,把顾客都赶了出来。几个商人都狠是好奇,一边走一边偷眼瞧林大人,还小声议论:“林大人想是真的痴呆了,休说人家不是他儿子。就真是,好好的官家少爷不当,跑到琉球来做木匠,必有缘故。”
另一个道:“方才林大人不是说了?林夫人带着儿子不远千里去成都寻他,可是古怪,莫不是像戏文里唱的,秦湘莲寻夫?”
那般说来,林大人就是陈世美了,几个商人俱都低头咕咕的笑。这些闲话一个字不漏都钻进林大人的耳里,却是不幸言中。恼得林大人面皮紫涨,原是要再去敲铺子门的,只得转身回驿馆去。
他在狄家合儿子处都碰了钉子,却是不死心,合心腹商量:“几船货物都打了水漂,回去可怎么办?休说夫人那里过不去,京里欠的钱铺子的钱,济南赊欠的铺子的货款,都等着这一趟赚钱的。传说天赐手里也有近万的银子,必要把他连人带钱都带回去,才能过这个难关。你们都与我出出主意。”
几个管家低着头都不敢说话。林大人等的不耐烦,指着一个道:“你平常主意最多,快与老爷想个好主意出来。”
那个管家吓的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讨饶道:“老爷,天赐少爷认回来是要出人命的。夫人必不容他。偏生合天赐少爷订亲的那位小姐又是个母老虎。老爷,你只想想枫大爷头上的伤。”
林大人皱眉道:“认了回来,老爷我叫他娶谁,叫他不娶谁,他敢不依我!你只想个法子叫他心甘qíng愿跟我上船就使得,后面的事,不消cao心。小畜生借了狄家的势才敢这样大胆,离了狄家,他算个什么?”
几个管家对使眼色,都低着头道:“小的们不敢欺心,纵是做成了此事,夫人那里也不好过。”
林大人怒拍桌子,骂道:“你们眼里只有夫人!没有老爷我巴结着做了这个官,她是个什么?”
茶碗,书本,笔筒俱被他扫到地上,林大人犹不解气,拣了一块砚台朝他们砸去。管家们不敢躲,砚台砸在一个管家的身上,他也只将身子摇了摇,低着头依旧一声不吭。
“滚,都给老爷我滚出去!”林大人踢了那个管家一脚,指着门大骂。管家们开了门慢吞吞出去,小心替他把门拉上。林大人独自生了半个时辰的闷气,开门叫管家进来收拾,走到chuáng上合衣睡下,不住哎声叹气。
枫大爷摇着扇子站在门外笑道:“天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认,俺认。婶婶又是疼爱俺的,就过继了俺做儿子怎地?”
林大人怒道:“你!若不是你去调戏人家使女,能叫我在刘内相面前丢脸?老爷我就是无子送终,也不过继你这样的傻子。”
林大人在子侄面前一向温和可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难听的重话,又是一直有过继的意思,是以林家人都很有想头,以枫大爷为最,枫大爷虽是嫡子,却不如兄弟得父母欢心,又嫌大兄弟几个分家产太少,一直打的林大人的主意。这一回林大人明说不过继他,枫大爷愣了一下,“啪”地合起折扇,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抱怨:“不过是个jīng穷的七品官儿,当是阁老尚书呢,不过是你看断子绝孙可怜罢了,谁当真要认你做亲爹?不是受你连累,我们的船能沉?”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林大人都听见,直骂:“蠢材!”却是气的狠了,一病十来日。
林七老爷几回来探望,他都不肯见。林家的货物大半受cháo,小半又无人接手,偏林大人推病又不肯管。别人都妆看不见,自是不会替他们出头。
狄家又合几大户打了招呼,林七老爷奔走十来日,货物都无人接手,只得三钱不值两钱卖把过路的倭国船只,算一算帐,到手的银子只得本钱的三成,修船又花去一成。那两成想要拿去贩些琉球土产,岛上都无人卖把他们。然做生意不能空手而归,转买了同来商人手上的海带海菜等物,勉qiáng装了半船,算起来只比林夫人的运气稍好。
林夫人体己两船货物尽数浸了水,捞起来的十不存二,绸缎等物浸了水褪色发霉,哪个肯要?只得尽数折变给修船的工人做了工钱。两只船修好了又被刘内相讨去装货,还要自家贴人工贴食水。林大人越病越恼,越恼越病,到临行前一日才露个脸,上了船钻进舱里不肯出来,只在舱里静养。
到了傍晚,外面一阵喧哗,十几人挑着担子到刘内相的船上去。林大人揽窗去看,却是狄家来送天使程仪。一尺来高的红珊瑚cha在一尺高的玻璃花瓶里,足足的有八对,一对一对慢慢捧上船,红光灼灼,耀眼可爱。
管家合船工们都看的目瞪口呆,又有椰布,蕉布,椰子酒、香蕉gān等物一盘一盘的送上来。不是值钱的,就是稀罕的,喜欢得刘内相举着礼单眉飞色舞。
林大人曾在京时见过那样的珊瑚盆景,打听的价钱是五百两一对,同来的除去刘内相,他是正使,那两个是副使,想必他能分得两对,也有一千两银子进帐,却是心头稍减对狄家的恨意。谁知那几个捧珊瑚的人在舱门口停了一下,四对送进了刘内相的舱房。那四对分送进了两个副使的舱房。一转眼,满甲板的礼物散的gāngān净净,却无一样到他面前。
林大人眼见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到别人口袋里,哪里沉得住气,推开门出来,咳嗽了一声问:“这是谁家送来的礼?”
刘内相笑的见眉不见眼,慢慢道:“这是狄大人送的。你们家大郎当街调戏狄家使女,还口出秽言,所以狄大人不肯合府上打jiāo道,却是没有林大人的份儿,咱家偏了林大人呀。”握着狄家大管家递把他的小拜匣回舱,揭开来看时,却是一串雪白大珠的手串,并四块红宝石。只这两样也值一二千两银子。二三千两银子都能活动出一个知府来,狄家下了这样大的本钱自然是叫他合林大人过不去的。偏生林大人又jīng穷了,两边一对,刘内相心中自是有了计较,就将珠宝贴身藏起,写了个谢贴出来,叫钱真多送过去,又捎口信道:“如今这几位阁老不是江浙人,正合江浙的官儿打嘴仗,都吵着说要禁海。你和狄大人说知,不如随我们前后脚回去。迟了,只怕要惹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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