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陈不置可否的笑笑,把茶杯放下,道:“此事到底因我狄家而起……”
陈老蛟突然伸手拍案,道:“是了,狄举人。这事必是张家捣的鬼。你想想张家二老爷。”
狄希陈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方道:“若是这么说倒是有点像,且看后着罢。可惜我家擒得的那两个人再三的拷打也不肯说话,只得一刀杀了,没有人证呢。”
陈老蛟笑道:“不妨,我侄儿带着人追去了,他们只抢了几只小渔船,走不远的。”
狄希陈点点头,把他家在酒里添了作料的事压下不提。
闽人风俗是拾骨入坛。是以狄希陈合陈老蛟议定,就叫明柏跟小全哥出头,在村外架起柴堆,将各家死人都化成骨殖装坛,随选了块向阳的坡地浮厝,又将遇难的人家神主都供在庙里。那刘吏无话可说,只得罢了。
陈大海追了一天一夜,眼看着两只小渔船转到一个大岛的后边。他等了半日,叫大家歇息够了,方一鼓作气冲过去,却见海岛那边飘着大大小小十来只船,都是中国式样,远远的就传来一股秽臭之气。陈大海叫大家撕下衣襟在海水中打湿掩住口鼻,跳上船去挨个查看。
甲板一滩一滩俱是稀屎,舱中也是,东倒西歪睡倒的人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陈大海是个粗人,不晓得要留活口,见着半死不活的,一刀一个俱杀了。搜了几只空船才见一间舱里捆着狄家的渔民,陈大海都叫替他们解了绑,问道:“那些人是高丽人是倭人?”
琉球岛上高丽人也有,倭人也有,人人多是会说几句高丽话并倭语,一个渔民就道:“是倭人。小人曾跟着张家的船到倭国去过,这些人虽然穿着高丽人的衣衫,确是倭人无疑。”
陈大海摸着头道:“怪事,妆高丽人做什么?”将所有船只都搜过,断定有三十来人坐着一只大船走了,他们抛死人洗船只,忙了一日才家去。
第5章 无题(中)
陈大海志得意满带着船儿回来,只说大功一件,就是狄举人也是要谢他的。不曾想老叔问他要活口,他哪里jiāo得出来。陈老蛟听说尽数杀了狠是着恼,拎着侄儿家去,骂:“你不晓得捉个活口回来审!”
陈大海笑道:“有什么好捉的?岛上倭人只张家,必是合他家有gān系。偏生他家又烧了铺子,又死了几十个人。就是当面指证,一个老寡妇跟你要死要活,叔叔要下得去手,也不避在这个乌guī都不生蛋的鬼地方!”
陈老蛟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转怒为笑道:“说你傻你倒是不傻。还真是死了gān净,只怕狄家也是这般想,才说审不出来什么。”
陈大海不只把狄家被抢的渔船寻回,还捎回三只qiáng人的海船,都是长有十一二丈、阔有四五丈的好东西,若是花银子买也要四五百两银一艘。陈家出力出工留下两只,还有一只分把狄家,狄希陈自是受了。
别家看他两家发财不免眼热,偏qiáng人来时各家都缩在后边不曾出过力,李员外跟张家都无话说。唯有崔家平白死掉一个儿子,屋宇又坏去小半,有好处岂是肯轻轻放手的,崔老爷换了素服,拄着拐亲自到陈家去讨要一只。
崔家连几个倭国qiáng盗都打不过,更加不是他陈大人的对手。陈老蛟合崔家明和暗不合已是久了,如今又与狄家同心,更是不给崔家面子,打开大门一面使人请崔老爷到厅里座,说:“我们老爷就来的。”一面陈老蛟就大摇大堑哼着小曲儿到狄家耍去了。
狄希陈已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日,每日只素姐送三餐饭进去。小全哥跟明柏、紫萱三个都守在正房厅里,个个手里捏着一本医书妆样子,心神都在书房里,不晓得爹爹为何这样苦闷。唯有小妞妞因渔民们都搬到宅里来住着,多了许多新伙伴很是快活,她年纪还好,只当爹爹、哥哥姐姐跟从前一样在书房读书,全副心思都在新伙伴身上。
渔家的孩子原是不读书的,大些的就与大人打下手,女孩儿织渔网剖鱼鲜,男孩子跟着到船上打下手。小些的都是母姐做活时使根绳子拴在身边随便哪里。狄希陈因qiáng人跑了三十多,怕有后患,把渔民们都搬至后门新建的一排仓库居住。一来出事不必分心照应,二来男人们出海也无后顾之忧。三来却是不曾明说,是怕这群人里头有人勾结外人,却是个人质的意思。狄希陈跟陈老蛟都是一样见识,只说这起人虽是弃了三只船,然劫得张二老爷一家只怕就够了,尝到甜头难保下回不来。既然有了人质在手,就发与男人们小刀、长矛,叫他们照旧出海,若是歇下来,就合家里管家们一样,或是在新码头处做活,或是跟着两个教头学些拳脚。
陈老蛟家也是一般,老的都把从前的旧把式拾起,细心教授孩子们,就是女孩儿们,也要她们学些花拳绣腿,但遇事不慌不扯后腿才好。
陈老蛟一路走来,正好看见狄家一个教头在大门外的空场教狄家的孩子们站马步出拳,左男右女也有二三百人,站的比他家的小把戏们整齐。一个大香炉摆在地下,点着一根长线香,小妞妞就站在香炉边马步,她年纪小又胖乎乎的,颤巍巍摆着势子很是艰难,下巴上的汗淌成一条线。
狄府大管家来福绷着脸在一边陪站。虽然外圈围着些南山村看热闹的人,却无一个人敢开口说话,都安安静静站的远远的看。
不靠别人,只狄家这四五百人自保也够了。陈老蛟晓得这是狄家立威的意思,绕开他们打岔道穿到菜园去。管园子的管家晓得陈家如今跟狄家不一般,引着他穿过菜园从后门进去,送到八字楼下的厅里坐定,笑道:“陈老爷略坐坐,我们老爷就来。”
早有管家去回。三个孩子都弃了书本看母亲。素姐道:“紫萱去说,就说抢去的酒坛子里下了料,问问陈家那些小酒坛子是不是叫倭人都带走了。若是,过些日子咱们安排几个人随张家的船去倭国,略一打听就晓得是谁gān的。”
明柏跟小全哥都只晓得下巴豆的事,母亲说的话也只有紫萱心里明白。那盒药原是她到师叔处耍时在师叔一个旧枕箱里翻出来的。紫萱不认得是什么,将去给她师傅看。她师傅是个老不尊,就叫她将家去但看谁不顺眼就与谁吃点子。紫萱回家寻了只看不顺眼的臭狗试,居然是毒嗓子的哑药,再寻了几只狗来试都是一般,只只都不肯开腔,她以为惹了祸,那几日很是老实。
几只狗突然不叫,素姐审了几个管家才晓得是大小姐喂过狗,问清缘故却是唬了一跳,就把药要来收起。谁知过了二十来天狗又会叫了,才晓得这只是个恶作剧的东西,素姐才把那药还给女儿了。
这一回这个东西却是派上用场。在好酒里下这个药,要么这些人当场吃了说不出来话,心头必乱,要打要杀自是容易;要么他们逃走了,狄家的jīng致好酒要出脱,买去吃的倭人哑了自是要寻卖酒人的麻烦,不必说是要闹出些什么来的,自然也容易打听是谁下的手。
紫萱伸手推门,却见爹爹在桌上画公jī,不由笑道:“爹,这是什么?”伸头看看,纸上一团黑线,又像是大肚子jī,又像是地图。
狄希陈叫女儿看见这个,倒不怕她乱说,随手揪成一团,笑道:“画着耍子,你又来做什么?”
“陈大人来了,在下边小厅。娘说那个小酒坛加料的事当合他说了。”紫萱因此事是她的主意,得意非凡合爹爹说了这个她跟娘的小秘密。
狄希陈听了大乐,道:“原来你师傅除了骗吃骗喝,还会做这等好东西,可还有?与我些儿?”
紫萱推着爹爹出门,撒娇道:“爹,俺师傅年纪大了是个老小,难不成你老也七老八十老不修?陈大人在小厅等着呢。”
狄希陈在女儿跟前从来都是慈父,最是受不得紫萱跟小妞妞撒娇,女儿推得两推,比素姐苦劝还要得力。他出得门来,就看见素姐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招呼女儿去摆茶点心剥果仁,自己也觉得好笑,冲老婆大人扬扬手,比出一个OK的手势,就甩着长袖子下去了。
素姐见了这久违的O111,愣了一会,心头又失落又甜蜜,靠着柱子只是微笑。
紫萱站在母亲身后,学着爹爹的手势比了比,看母亲发愣,就溜回屋里,声音道:“嗳,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她比出“OK”叫两人瞧。
小全哥看了一眼明柏,故意妆做不关心的样子,道:“没什么,咱们看了这一会的书了,不如出去走走?”
明柏就将书合上,道:“也好,正好去寻下杜先生,听他说在白马山那边寻糙药呢。”
紫萱本也想去,偏生母亲叫她剥果仁,她就道:“俺要剥两杯果仁茶,哥,帮着把那个锡罐搬下来。”若是从前,她必是叫明柏哥的。现在偏不肯叫,只叫哥。
明柏应了一声,就去搬锡罐,小全哥就揭盖子,摸出两个纸包儿来,笑道:“我如今吃这个是吃不惯了,还好九叔这一回捎了些好茶来,紫萱,咱们晚上烧个毛峰熏鱼吃罢。”
明柏跟紫萱不约而同笑道:“牛嚼牡丹!”两个说完了不约而同把脸红了一红,一个朝外走,一个晃身进了里间拿茶盏。
小全哥笑了一笑,跑了几步追上明柏。紫萱隔着窗棂看见他两个肩并肩出去,先是恼,再是羞,后是甜,最后又转成涩,忍不住出声问自己:“我这样对不对?”
第6章 无题(下)
紫萱洗净了手剥果仁,看母亲微笑着进屋翻出两个德化茶碗来,接过来道:“娘,还有茶食。”
素姐笑道:“不是有烘gān的小鱿鱼跟咸虾仁?你再看几样拼成八样就使得。”
紫萱只得翻出几样细点心摆了一个攒盒,因茶碗盖上有一朵云,就去寻柜中寻了一对白铜云纹匙来配茶碗。素姐看女儿跟个小小主妇一样翻东翻西,想到再过三四年她就要嫁人,心里感慨万千:若是生在现代,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孩子,就是二十五六也正当青chūn好年华,大可以咬着棒棒糖穿着娃娃衫去上班,换男朋友如走马灯,每天手机QQMSN闪个不停。回家踢掉高跟鞋睡倒在沙发上跟姆妈撒娇:“人家不要吃红烧ròu,要减肥的啦!”可惜女儿没有投到好胎。素姐怜看的着紫萱,从前的记忆都模糊了,却是想像不出紫萱剪着短发,穿着大汗衫小热裤骑自行车上学的样子。
紫萱十六岁还不到,还是满脸稚气,已经有一个明柏对她日思夜想,仿佛那位张公子也有意思。素姐虽然看不中张公子,然自家女儿出挑的人见人爱,做娘的比自己被追求还要开心。她越想越是喜欢,忍不住轻轻问:“紫萱,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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