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咱们被胡人欺负,不是他们qiáng,是咱们弱!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立下战功都要便宜别人,谁还乐意拼命。”
刀盾手系紧身上的裘袄,咧嘴笑道:“要是都能像如今这样打仗,我这百十斤ròu都jiāo代了也是乐意!”
众人又笑了起来,却没人开口反驳。
一阵风chuī过,火焰摇动,逐渐减弱,有人折断枯枝,随手丢进火中。
噼啪两声,焰心由橘色变得微蓝。
一名略有年纪的弓兵探手入怀,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乐器,送到嘴边,轻轻chuī出一串长音,飞散在北风中,竟是意外的和谐。
荒凉的平原,苍茫的大地,火焰在夜色中燃烧,乐音连绵不断。
吞噬血ròu的láng群倏然一静,片刻僵立后,又开始彼此挑衅,开始下一轮争抢。
桓容坐在武车上,面前摆着一张木制的棋盘。
荀宥和钟琳对面正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正在棋盘上厮杀。
棋盘本是车上矮桌。
机缘巧合之下,桓容发现矮桌可以拆卸,桌面翻过来就是一张棋盘。可惜他不擅棋艺,怕要辜负公输长这番好意。
倒是荀宥和钟琳见棋技痒,每到休息时就要过来“蹭棋”,顺便同桓容讨论时局,制定归晋后的计划。
往往是不等棋局分出胜负,三人已就盐渎的某项政策讨论起来。
就此来看,这两位也算不上真正的棋友,顶多是个业余爱好,遇上政事经济,很快就会被转移注意力。
“以大军行速,过了谯郡,尚需数日方能抵达汝yīn。”荀宥落下一子,道,“一路之上仅遇一股埋伏,且数量不过千人,实在不合常理。”
“的确。”钟琳见他落子,捻起一粒白子,沉声道,“以慕容垂行事,十有八九将在近日动手。”
桓容没出声,从角落的木柜中取出舆图,铺在膝上,开始仔细查看。
可惜图上只标有郡县,并未标出谯郡至汝yīn一带的地形。
想起被秦璟要去的手札,桓容不禁皱眉。
大军北上时是走水路,如今改行陆路,想要推断鲜卑军的设伏地点,实在有些困难。
“以两位之见,假设慕容垂要动手,会选在何地?”
荀宥和钟琳停下棋局,视线移到舆图之上,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探出手指,指向图上一点。
“仆早年曾随家人至此,知此有一深涧,临近汉时古道。”
“你是说,大军八成会走这条古道?”
“不是八成,而是十成。”荀宥正色道,“自汉末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十室九空。胡人踞北,只知搜刮掠夺,不知建设抚民。昔日郡县城池埋于荒糙,秦汉繁华古道没于山林。”
“大军弃舟行路,为防追兵,定要日夜兼程,加速前行。全军上下归心似箭,即使知晓危险,仍会选择古道。”
荀宥一边手,一边用手指在图上描摹,画出古道的大致方向。
对大军来说,从这条路走,至少能缩短半日路程,即便冒险也是值得。
“如果慕容垂要设伏,为何沿路没有追兵的消息?”桓容疑惑道。
“府君可还记得,范阳王慕容德曾率一万五千私兵进攻石门?”
桓容点点头。
荀宥扫过盘上棋子,将舆图铺在桌上,钟琳拨亮灯芯,照出石门至谯郡的几条通路。
“大军从枋头撤退,慕容德从石门出发,前者多为步卒,后者多为骑兵。”
“李邦在谯郡设伏,许是为扰乱大军视线。慕容德率兵避开大军斥候,先往此地埋伏,有充裕的时间布置,以候大军到来。”
“慕容垂可以绕路,同慕容德前后夹击。为何没有袭击殿后队伍,或许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桓容问道。
“以此迷惑大军,令督帅以为慕容垂眼伤未愈,或是被邺城的事困住,根本无力派人拦截。”
桓容陷入了沉默。
思量荀宥的一番话,的确有相当道理。
“如此,大军真的难逃一劫?”
“未必。”钟琳笑道,“府君难道忘了,还有巴氐、羯人和羌人的部落。”
“他们?”
“这些胡人未必能将慕容垂如何,但是,一旦慕容垂派兵离开大营……”
钟琳的话没说完,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波——波”的声音。
桓容推开车窗,一只领角鸮径直冲了进来,扑腾两下翅膀,灵巧的落到舆图上,恰好踩在荀宥画出的古道之上,留下两个清晰的爪印。
波——波——波——波!
领角鸮蓬松胸羽,头上两撮耳羽直竖,面对面瞪着桓容,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桓容无语半晌,终于没能挡住“大眼诱惑”,默默转身拉开木柜。
“波——波——波——”
“知道了,别叫了,叫得我头疼。”
嘟囔一声,桓容取出阿黍新制的ròugān,倒在一个漆盘里。
领角鸮满意的歪了歪头,意外的蹭了一下桓容的手背,叼起一条ròugān吞入腹中。
桓容早习惯这只鸟来蹭饭,荀宥和钟琳却是看得一愣一愣,同时瞪大双眼,下巴坠地,表qíng出奇的相似。
“府君,这是枭是……”养鹰且罢,养枭?这爱好当真是独特。
“别误会,不是我养的。”桓容摇摇头。
古代砍头悬木叫枭首,夜枭向来不是好兆头,这点常识他还有。
“那?”
“偶尔飞来蹭食。”
桓容靠向车壁,看着吃饱不算,还要将剩下的ròugān划拉到一起,准备吃完打包的领角鸮,摸了摸刚刚被蹭的手背,这是要成jīng的架势?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没再发问。
自被桓容从流民中挖出,两人见识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要是逐一深究,问题会越来越多,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容引来麻烦。仅为满足好奇心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既成为县公舍人,凡事自当为县公考虑。
自古以来,凡身具大才,贵不可言者,总有异事存于世。例如剑斩白蛇的汉高祖,出入有云彩浮于头顶;重立汉室的光武帝,同样有异闻存于史书。
对比桓容的种种,荀宥和钟琳都是心头微动,再看向桓容,表qíng均闪过几分异样。
两人家学渊源,不比郗超善相人,却也有几分相面的本事。
越看桓容的面相,两人越是心惊。
初见未曾觉得,如今细看,竟有几分贵极之相!
两人目光灼灼,桓容被看得万分不自在,差点撵人下车。即便对面是两个帅哥,还帅得各有千秋,被这么盯着也着实渗人。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荀宥和钟琳同时收回目光。
面上虽然不显,心下却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乱世之中,能者居上。明公身具司马氏血脉,生母是晋室长公主,问鼎九州,逐鹿中原,并非没有可能。
从龙之功。
四个字撞进脑海,沉稳如荀宥,安然如钟琳,也不由得攥紧十指,激动起来。
夜色渐深,领角鸮吃饱喝足,抓着ròugān飞走。
营地外的láng群抢完内脏和碎骨,仍不舍得散去。
幽幽的绿光在营外游动,木板后的士卒分毫不惧,偶尔丢出几块骨头,活似在逗弄看门的凶狗。
远处林中,埋伏的鲜卑骑兵愕然不已。
“幢主,他们真是汉人?”
要是没看错,环绕在营地四周的可是四五群láng!
入冬之后,北方的láng群愈发凶恶。
饿疯的凶láng遇上虎豹都敢撕咬。
这些晋军非但不将láng群撵走,反而“养”在营外,他们疯了不成?
队伍中的羌人和羯人暗中jiāo换眼色,趁着鲜卑幢主被láng群吸引注意力,猛然仆上前,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一刀扎进他的后心。
得手之后,两人立刻抢过弯刀,打出一声呼哨。
其他羌人和羯人收到讯号,纷纷拿起武器,冲向最近的鲜卑人。
原本想着帮鲜卑人打破晋军营地,狠狠捞上一把,再将这些鲜卑人除掉。不想这些汉人十分警惕,营盘造得像地堡,外边还有成群的野láng!
若是和鲜卑人一起进攻,死伤肯定惨重。如果不能取胜,被汉人认出来,部落的生意也会玩完。
gān脆一不做二不休,gān掉这群鲜卑兵,向汉人示好。回到部落后,再向邺城送信,将事qíng栽到汉人头上,照样能捞到不少好处。
心思既定,羌人和羯人动起手来毫不犹豫,刀刀狠辣,目的就是要将鲜卑兵斩尽杀绝,一个不剩!
“啊!”
鲜卑兵遭遇突袭,经过最初的惊慌,迅速镇定下来,开始三两背靠一处,同羯、羌对砍。
如荀宥和钟琳所言,慕容垂的确打着大军的主意。殿后的队伍并不被他放在眼里,知晓是桓容领兵,才派出几百jīng锐前往夜袭。
不料想,鲜卑将官习惯了欺压杂胡,忘记上峰的警告,遇上羌人和羯人部落,照样搜刮牛羊。
和往日不同,被搜刮的部落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愿意出人一起追袭晋军。
理由很简单,这伙晋人带了不少好东西,战功和武器他们一概不要,只要大车和皮甲就好。
“好!”
鲜卑幢主没想过这是圈套,答应得十分痛快。殊不知,羌人和羯人跟上队伍的同时,就是他丧钟敲响的开始。
林中的厮杀开始得突然,结束得却并不快。
鲜卑人仗着武器jīng良,和羌人羯人拼死搏杀。喊杀声引起晋兵注意,更引来营外的láng群。
“府君,可要派人前往打探?”
“不用。”桓容刚要入睡,听到秦雷的声音,裹着斗篷坐起身,道,“让弓兵上大车,对着营地外的láng群she击,注意别she死了,赶往林中即可。”
“诺!”
林中是哪族胡人,桓容不关心。
之所以留下láng群,防备的就是夜间出事。这些野shòu可分不清种族,管你是鲜卑还是杂胡,一概都是猎物,照扑不误。
不枉费他一路舍弃牛羊内脏,各种培养感qíng,关键时刻总能用上。
至于敌友?
这个乱世,讲究的是权势,维系彼此的是利益。
他和杂胡做生意,却并未同其结盟。
那些部落的确得了他的好处,但机会送到眼前,照样会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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